乡下的生活很规律,梦醒时分就有公鸡报晓的鸣声催促着起床,鸡一叫,有养着土狗的人家就头疼起来了,因为鸡鸣总是伴随着狗吠声同时响起,这声音才真正能把人搅扰清醒。张昭华就不止一次听隔壁张秦氏家的芳芳说过,她爹总是要提刀宰了家里那只狂吠的狗,只是每每都被他娘阻了才罢。
芳芳是隔壁秦二婶家的闺女,今年正好八岁了,比张昭华大两岁,是她的好玩伴。张昭华喜欢跟她一起玩,因为这女孩子说话爽利,虽然总是在说家长里短,但是桩桩件件说得新奇有趣,亦或是事情本身平平淡淡的,却能被她说的有趣起来。
就比如说她家里的狗,那是她娘秦氏从别的村路过,顺回来的。在芳芳的嘴里,她娘背着个桑条枝子编的箩筐,路过沟水头东南的李家村的时候,看到一户人家大门敞开着,里头一草垫子上窝着三四只奶狗,秦氏见那奶狗不过四五个月大,一身奶憨气,麻绳似的小尾巴左摇右晃地,其中一只看到了她,跌跌撞撞从垫子上跑下来,在离她三四米的地方停住了,发出稚嫩的叫声。
秦氏心里爱的不得了,抽了桑叶子逗弄它,这狗儿龇起牙边叫边过来追她,秦氏就把它引着往家里走,这狗儿也不笨,跑了一段就顿住了,秦氏就接着招惹它,跑跑停停地,愣是把这只奶狗儿带回了自己家里来。
这狗儿是秦氏带回来的,是她的心头好,哪怕居然长成了一个奸猾的性子,秦氏也照样喜欢。听芳芳说,这狗儿实在是要造反,只要灶上人不在,它就能叼走已经煮好的面皮,这种偷嘴的行为可不止一次了,秦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不是村里还有养狗的,芳芳还一直以为所有的狗都和他家的一样呢,也怪不得她爹总是对这狗喊打喊杀的。
张昭华穿好衣服,屁股挪到炕沿上,两手在后面一撑,跳下炕去踩在了鞋子上面。蹲在地上穿鞋子的她抬头看了看比自己身高还要高那么一点儿的土炕,这让有上一辈子记忆的她其实很难想象,原来通灶火的大炕不是东北才有的东西,在河南的乡村里,早已有了这种取暖取热的好东西,而且时间甚至要往前推很久,是比明朝洪武年间更早就要出现。
今年是洪武十八年,自己居住的地方是河南开封府下辖的归德州永城县的县西南的一个名叫张家村的地方,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地方。
张昭华并不讨厌农村,相反,上一世从出生到死亡都生活在城市里的她,在这一世里切切实实地接触到了农村,和城市污浊的空气、勾心斗角的生活相比,她实在是爱极了这里淳朴干净的风气,掰着短短的手指头想了想,在来到这一世的六年生活里,除了物质生活没有上一世的丰富,精神娱乐方面不能强求之外,其他的地方,都令她特别满意。
物质上,她家的生活比温饱强一些,却又远远不能到达小康的水准,米面菜是有的,但是肉蛋奶那是比较少见的,不过还是能在过年过节过生日的时候吃到,有时候她馋了,就去鸡窝里摸两三个蛋来偷偷煮了,自己吃一个,剩下的塞给大哥二哥,娘见他们都吃了,也就不说什么,但是像二哥张升每天去鸡窝里摸一个蛋藏起来,藏了半篮子换了糖人回来的行为,王氏就会大发雷霆,那一次揍得张升哭爹喊娘都没用,现在是看到老母鸡都发怵。
精神文明上,因为此时国家初建,百废待兴,在市民生活普遍都不富裕,百姓在奔忙衣食的洪武十八年里,张昭华耳闻目睹的娱乐活动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很是匮乏。长到六岁了,除了看过村里祭祀土地神的酬神戏、过年的赛春会和赶过李家村的集市之外,她还真的没有参加过什么别的活动了。
这可太没意思了,张昭华心想着,一定要想方设法让爹娘带着自己去一回县城里。她也要见识一下这个时候“城里人”的生活。
掀了棉布门帘出去,清冽的早风吹进鼻孔里,张昭华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这一声让王氏听见了,在屋里喊道:“囡囡醒来了吗?醒来了就先别去洗脸,去园子里摘两个瓠瓜来烙饼子吃。”
张昭华脆生生应了,经过左厢房的
时候忽然用手敲了敲门,捏了鼻子学出王氏的声音来,“昨儿俺摸大黄屁股硬了,晚上去掏鸡子的时候,窝里就是空的——升哥儿,你死性不改,又把蛋藏哪儿去了?”
屋里面静默了一霎,忽然传来张升鬼哭狼嚎的声音:“娘你怎么能冤枉俺,俺真的没有拿,一定是囡囡摸去偷吃了。”
张昭华大怒,她这个二哥实在是不可理喻,如此顽劣的性子,还有满口想都不想的谎话,是得好好纠正才行。还真以为他经了打之后就能收敛一点,原来这段时间他摸了蛋都赖在了自己头上——当即她就道:“二哥,你莫要冤我。昨儿我也看到你了,你摸了蛋出去,偷藏在老墙那儿的黄鼠狼洞里,准备等货郎来了,你又跟他换东西来。”
村里有一段老墙,据说这里没遭兵患的时候,也是一个大宗族的宗社所在地,现在还残余几段老墙,墙根特别深,东西距离也特别宽,一看那家族就是个老族了,但是元兵退守过来,国军再追过来,打来打去之间盗匪横行,这个大宗族也就不存在了。
张昭华在老墙那里玩了不知道多少次,自然知道老墙墙根下面都是黄鼠狼打的地洞。她在这里很久了才知道原来黄鼠狼并不算是一种有害动物,甚至可以说在百姓的普遍思维中,黄鼠狼还是一个捕鼠能手呢。这村里以前也有鼠患,家家户户都寻不得一只猫来,后来来了黄鼠狼,才消停了许多,原先这墙下的洞都是老鼠洞,后来黄鼠狼掘开了鼠窝,就将洞占为己有,还拓宽了许多。
黄鼠狼在有老鼠的时候就不会偷鸡,所以村里养了鸡的人也不担心,也很少有人家的鸡被咬死,倒是前几年老鼠成灾的时候,米面都存不住,所以张家村里的百姓,都是蛮欢迎黄鼠狼的,只除了她二哥张升。这家伙不知道从何时起有了个乐趣,套网子去捕黄鼠狼,捕上了之后就用绳子把黄鼠狼两只后腿拴在一起,绳子一头被他牵着,说就喜欢看黄鼠狼两只前腿匍匐奔走的样子。
张升把一窝的黄鼠狼都拴弄了出来,张昭华跟着去看了那个黄鼠狼的窝,又深又阔,她再一看张升贼眉鼠眼的样子,就知道张升打得什么主意了,果然第二天张升就不许她去看洞了,还用泥巴活着稀土把洞口掩了。
果然王氏听了就追过来,张昭华走到园子里了还能听到王氏的喝骂声。
她家盖了三间房,前门进小院就是大房,大房是包括客堂和厨房的,两侧均生灶火,通着左右两个厢房的炕。王氏和张麒住在大房里,张昶张升两兄弟住左厢房,张昭华一个人住右厢房。
房子后面养着鸡、种着菜,是一片菜园子,里面种着黄瓜、莴苣、豌豆尖、蒜苔、胡豆、萝卜、茄子、葱等小菜,每顿饭前会到菜地里摘一把萝卜,拔几根黄瓜,掐一堆豌豆尖回来,有时候王氏做了风干鸡,就会去园子里摘蒜苔来,爆炒一盘蒜苔鸡,这就是孩子们欢呼的时候了。
王氏把这里打理地井井有条,每一颗菜什么时候能吃了她都门清。张昭华在藤蔓下面往上看,挑了一个差不多长大的瓠瓜来,她忘记了这是不是前天王氏给她指出来的那个瓠瓜,不过她看别的都没有这个个头大,就摘了这一个。
把西葫芦和葱摘了,回到灶下,看王氏还揪着张升的耳朵骂,就道:“算啦娘,他也没藏上三两天,让他把蛋取出来,您赶紧做饭吧。”王氏这才不骂了,推着张升赶紧去洞里把蛋掏出来,自己挽了袖子进了灶房。
张升吊儿郎当地,嘴里嚼了个秸秆,拍拍屁股就出了门去。张昭华一看他去的方向,就知道不是去掏洞而是找他的小弟们去了,这家伙在村里一群半大的孩子中间影响力可大,整天带着一群孩子上蹿下跳调皮捣蛋,不过家长们倒也放心把孩子交给他,因为这家伙虽然玩赖,责任心也是有的,早上带多少个孩子去玩,晚上也能把孩子整整齐齐地送来,只除了一身的泥水浆子。
因为这些小弟都服他,他早上不吃饭也没事儿,自然不会混的肚子瘪着回来,张昭华也就放心他去玩,自己从缸里舀了半盆水端到了房里洗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