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谈期间,叶久确认了自身的装束,酒红风衣黑礼帽,脸也是王爵的脸。
没有变回原来的外貌,这一点让叶久稍微有些惊讶。
不是灵魂出窍吗?
这个问题放在一边,意识到自己这身装扮后,叶久也能理解了,为何李恒同学频频向自己投来疑惑的目光。
就周围这浓重古风,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混进他这么一个s恶魔猎手的家伙,没有立刻被抓起来,而只是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已经是很好了。
叶久给自己编了个来自远方古老国度的身份,还没怎么往下说设定呢,李恒同学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好似习以为常,令叶久感觉十分奇怪。
就好像他们经常碰到类似自己这样的人一样。
并且,叶久十分诚恳地介绍自己,坦率地说出自己姓名。
“我叫韩守心,直接叫我守心就好!”
说着这话,叶久爽朗的笑,令李恒同学不由发自内心地感到折服,想着与叶久自见面以来的对谈,眼前这位韩兄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仗剑天涯的豪侠气度,李恒甚至能从对方的言语中听出坦诚。
韩守心韩守心,他默默在心中念了两遍,暗暗地想,莫非这就是书中所写的豪侠?
“李兄弟,你能再给我讲讲…青衣姑娘吗?”
叶久直接问道。
很明显,这个青衣姑娘,就是这怪谈的核心,估计也是这座城市的关键。
“韩兄想了解什么,只要仲永知道,有问必答。”
李恒同学表情很认真。
只是那个仲永的自称,叶久怎么听怎么奇怪。
“说来,关于青衣姑娘的外貌。”
叶久做犹豫状。
李恒了然点头,呵呵一笑。
“韩兄,也不怪你。”
“说实在,若是没亲眼见过青衣姑娘的容颜,谁又能想象呢。”
李恒摇头轻叹,目露向往。
“世上竟有如此清丽脱俗之女子。”
叶久:…
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算了,你高兴就好。
这时,李恒哈哈一笑,拉起叶久前臂就走。
“韩兄,我知道你肯定还是心存怀疑,当然,这也不怪你。”
“不急,青衣姑娘登台还早,且随我走,带你去个地方。”
叶久也不反抗,很快,两人走到一堵墙前。
远远的,叶久便注意到了这里。
或者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这么一处特殊的地方,一群人聚拢在一起,围在墙下,交头接耳,很是热闹。
“借过,借过。”
李恒满头大汗往里挤,奈何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在外面打转。
叶久微微摇头,往前看去,看起来,这位仲永同学要带他看的,就是人群中央的墙壁所在了。
他不多言,手臂发力,挣脱李恒抓握,随后单手捏住他肩膀,在小小书生一脸惊慌中,蛮横地带着他往里挤。
围在这里的大多是普通男子,身材瘦弱,偶尔几个看起来壮硕的,空有力气,哪里能跟叶久相比。
就见他肩膀一沉,左右分开一条路来,轻松写意间,便带着李恒走入人群中央,站在了围墙之下。
喧嚣吵杂声响起,叶久回头扫了一圈,立刻平息。
“多谢韩兄,多谢多谢。”
李恒整理衣衫,连连拱手。
叶久点点头,目光已经落在了墙上。
来到这里,他第一眼便看到了墙上的黄纸,上面有女子画像,以毛笔勾勒出来,看得出,相当写实。
见了这女子画像,叶久嘴角笑意,带上几分玩味。
不是别人,正是梳妆桌怪谈的主角,疑似被“戏子”虚影附身的,女中学生。
是的,一模一样。
没想到,会在这里建到她。
叶久回忆着,进入镜子之前,女中学生坐在镜子前化妆,而那位凤冠霞帔的戏子虚影则是进入了这里。
可现在,他看到的却是女中学生的画像。
有趣。
画像旁有娟秀小字,标出女子身份,正是李恒口中倾国倾城的,青衣姑娘。
所以,青衣姑娘其实就是凤冠霞帔的戏子,只是借用了女中学生的脸?
叶久暗暗想着。
也有可能,画像中这女孩,也就是青衣姑娘,干脆就是女中学生,那个凤冠霞帔的戏子,另有其人。
压下猜测不提,叶久忽然意识到一个异常。
等等,既然都有了青衣姑娘的画像,这张脸清清楚楚,为什么还会被评价为倾国倾城?
想到这里,叶久奇怪地看了画像两眼,仔细打量。
黄纸之上,除了画像之外,还有一行醒目字句。
“青衣姑娘走路。”
叶久眨了眨眼,只觉一头雾水。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配上画像,他完全抓不到重点。
是想表达什么吗?可青衣姑娘走路…这到底想表达什么?
难道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叶久心中涌现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想法。
而后莞尔一笑。
只是字面意思,怎么可能,一张画像配上一句简单到脑残的话,就能聚集来这么多人,完全没道理嘛。
想到这里,他觉得很是熟悉,对了,好像在现代社会,类似这样荒谬的情况还真的有发生,一张照片配合一句简单话语,就能吸引数以万计的人为之点赞评论,很是疯狂。
不过,叶久对此心存怀疑,他从不关心偶像的事,也因此,对于听说的追星盛况,也是半信半疑,只当成传说。
说到底,在他的认知中,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拥有独立的思考以及人格,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偶像,牺牲自身时间不说,还要付出大量的金钱以及精力,甚至从精神上都会向着偶像无条件趋同,这种事简直匪夷所思,如同天方夜谭一般。
这么想着,他忽然意识到,从一开始,他就把全部精力放到画像之上,从而忽略了周围情况。
这也不怪他,周围太安静了,没有一人说话,下意识忽略也是寻常。
只是一时的安静也就算了,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仍然保持安静,围了这么多人鸦雀无声,实在古怪。
于是叶久转头,看向周围。
瞬间,诧异的神色爬上他的双眼。
叶久看到,围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都直愣愣盯着画像,一双双眼球就像被定住了一般,凝固在眼眶里,动也不动。
他们脸上挂着痴迷的笑,双眼中全都是青衣姑娘的画像,叶久意识到了不对,沉默地与每个人对视,然而无论是谁,都好似看不到他一般,对于叶久的目光无动于衷,只是痴迷地注视青衣姑娘画像,双眼迷离。
扫了一圈,叶久回头,也是看向画像。
果然有问题。
沉思间,就听得身旁有人对他说话。
“韩兄,韩兄。”
李恒表情感慨,叫着叶久时,还恋恋不舍地看着画像,嘴角带笑。
“小生我可没说谎。”
“青衣姑娘之熔岩,你可是见到了。”
说着,他摇摇头,更加感慨。
叶久:…
他看了看女中学生的画像。
倾国倾城,沉鱼落雁,就这?
顶多算是清秀吧。
叶久欲言又止。
“不用说了,韩兄。”
李恒摇摇手。
“我懂。”
他一声长叹。
不,我觉得你不懂。
李恒的话好似按下了开关,令围在周围的人纷纷开口。
他们先是从不同角度,用不同言语,好好夸了一番青衣姑娘的绝世容颜。
从这里,就能看出读书与不读书的区别了。
比如李恒,就能摇头晃脑的来一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虽然听不懂,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换成别的吃瓜群众,只能看着青衣姑娘的画像不停“卧槽好美”“卧槽好美”“卧槽好美。
粗鄙之余,令人不禁怀疑,他们这是在用动词,还是形容词。
总之,叶久站在一群舔狗中间,听他们说了许多汪言汪语,就当他即将耗尽耐心之时,终于转移了话题,不再拘泥于形容青衣姑娘的美貌了。
他们就“青衣姑娘走路”这件事各抒己见,激情讨论,情绪高昂激烈。
有的赞叹青衣姑娘冰雪聪明风华绝代,居然能够自己走路,简直令人感动,几乎要流下泪来。
哦不,不是几乎,叶久已经看到几个泪流满面的汉子了,那个情绪汹涌啊,叶久估计没准他们家里有亲人过世了,哭得都不会这么惨。
还有不就走个路吗,说冰雪聪明的这位你特么认真的吗!
叶久以为说冰雪聪明已经是极限了,但是,更多的话语证明,他还是太过天真。
他听到有人钦佩于青衣姑娘坚忍不拔的精神,刚正不阿的气节,顶天立地的脊梁,还有人从青衣姑娘走路这件事中,看出了“不怕苦不怕累不怕死”的“三不怕”精神,并且以此作为座右铭。
具体的表现形式为,当场抽刀在自个身上刻字,就写“青衣姑娘走路”,然后叶久就眼睁睁看着这位壮士露出幸福的笑容,双眼一番晕了过去。
啪啪啪,震耳欲聋,一双双目光投来,他们看着这位壮士,激动鼓掌,并且报以钦佩的微笑,眼中还闪着泪花。
我说能别鼓了吗,没看人家都快不行了吗,你们这感动算几个意思,太淡定了吧。
叶久眼角跳啊跳,看不懂看不懂,咱是真的看不懂。
摇摇头,他扒拉开人群,在壮士身边蹲下,看了看,伸手试探鼻息。
凉了。
叶久看着他嘴角幸福的笑。
还有胸膛肚腹的划伤。
是的,这一位直接在自己躯干上刻字,刀刀见血,叶久简直难以想象,一个普通人而已,到底是怎么忍下如此堪称酷刑的剧痛,最后还笑得出来。
岛国武士阶层中,盛行切腹自裁的文化,战败者为了死的光荣,会用刀剑插入腹部,划出十字伤口,以这种方式自杀。
但武士还是人,真正能忍受剖腹剧痛的还是少数,更多的事需要一位介错人的帮助。
往往战败者在切腹时,首先会用刀剑插入腹部,搅入大小肠,然后从左到右划出一刀,切碎内脏,随后刀子上划,令大小肠溢出。
这个过程中切腹者将承受巨大的痛苦,因此,需要一位介错人,负责抱首,也即站在切腹者身后,用刀剑砍下其头颅,换言之,给个痛快。
然而,叶久眼前这位壮士,直接在自己身上切出一句话,不只大小肠,肾脏肝脏,还有皱巴巴的胃部,热乎乎的,散落一地。
叶久还能听到周围人的掌声,感叹,甚至羡慕。
“能够为青衣姑娘献身,这家伙真是幸福啊。”
羡慕什么呢,人都死了啊。
巨大的荒谬感笼罩了叶久,令他一时无言。
“真好啊。”
叶久转头,看到笑容灿烂的李恒,他看着地上尸体,兀自感叹。
从未有这一刻,叶久觉得眼前这位清秀书生的面容,如此陌生。
这种陌生感,就好像一个人看到一只猴子说着人话,还拱手作揖,无论他再怎么做出人类的言行举止,其本质都只是猴子,不是人。
就为了一个所谓的青衣姑娘?
叶久只觉匪夷所思。
蓦然,所有人同时间抬头,看向某个方向。
动作整齐划一,像是收到指令的机器,准确得令人心寒,毛骨悚然。
叶久迅速转头,提起警惕的同时,顺着他们的目光,向着城市中央的方向看去。
瞳孔剧烈收缩。
那是…
“韩兄,韩兄!”
李恒的呼唤,拉他回了现实。
叶久恍然回神,这才发现,原本聚集的人群已走了大半,只余下寥寥数人,而李恒正一脸焦急,拉着他的衣袖,连连呼唤。
“韩兄,走了!”
见叶久看来,李恒松了口气,擦擦额头,连忙道。
“马上就是青衣姑娘登台的时辰,万万不能耽误,随我走吧。”
说着,李恒在前引路,方向正是城市中央。
“等等。”
叶久皱眉,指着地上尸体。
“他呢?”
“哎呀我的韩兄!”
李恒一跺脚,索性舍了叶久,独自往前急走。
嘴巴还岁岁念个不停。
“不就死个人吗,怎么能跟青衣姑娘登台这种大事相提并论!”
千万不能耽了时辰,千万不…
叶久低头,深深看了眼壮士尸体,目光在其嘴角笑容停了停,而后大踏步前行。
他面容沉静,步伐稳健,与周围一个个火急火燎的人,对比鲜明。
叶久扫过一张张疯狂扭曲的脸,有的人断手缺鼻,还有的双脚不存,可就算如此,他们仍然不停地用两只手在地上交替用力,拖着身体前行,留下一串串血色掌印。
“青衣姑娘。”
“青衣姑娘。”
所有人都在念她的名字。
喃喃呓语汇聚成了海洋。
行人的脸扭曲旋转,比恶鬼更凶更贪,也更狂。
叶久信不前行。
他忽然想起云起偶尔念起的一首小诗。
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举起。
此火,开花落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叶久轻轻地笑起来。
眼中尽是冰冷神色。
他遥遥望去,城市中央。
半空悬浮一双巨大眼眸,虫躯挥舞扭动,遮蔽了天空。
杀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