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还没把几张桌子上的人看全,在案板边用沙罐揣海椒的老太太看过来,老张因道:“吃碗豆花饭。”
“个人找位置坐。”
中间那桌正巧有人招呼老张:“老头儿这里来,屋里大鱼大肉火锅炒菜吃伤了来整碗卤水洗肠子吗?”
“来整点卤水。”老张朝那方应道,看清是电厂那里马路边上的,只是现在不晓得住哪里。
揣海椒的老太婆没动,在里面拌萝卜丝的老头儿去门洞口盛了碗豆花放在中间说话那人的旁边,又回头继续装盘。
那桌仍有人开腔:“大鱼大肉有这活水豆花好吃吗?只有这个吃不伤,又养人。大鱼大肉火锅炒菜,吃的时候好吃,吃完了转去搞不净的名堂,马上就跟你谈这种高了那种高了,这里辛了那里辣了,要不了好哈儿你就要还转去。”
“那是你个人命贱,有点好的都装不住,不是从上面出来就是从下面出去,你那个架架,哪个喊你不装点肉啊,深怕板凳上堂客多了坐不下,瘦点好挤点。”
“你这不行欸,越是堂客多越要多长点嘎嘎欸,不然哪里有力气啊,你搞堂客,莫堂客搞你哦。”
与同上岁数的老人开黄腔,边上的人都沉默而焦灼的各自抽烟,发怔,连笑都像浮在水面的水黾。老张打了碗米饭,端个海椒碟过来挨最先说话那人坐下,接过了对面人递来的筷子,才开腔:“恁早就把饭吃完了要整啷个。”
对面抽烟的人一指边上吃吃喝喝的瘦子:“他深怕这里海椒吃完了。”
桌上和老张一共六个人,挨老张这个已经吃完了,正同对面的抽烟,上下桌几人有的还剩几口,有的豆花儿吃光了,就着剩下的海椒碟拌米饭,还有两个喝酒的,小杯子,二两左右,酒和豆花各吃了一半,米饭没怎么动。
上桌老头儿就着海椒拌完了米饭,还要再盛一碗,喝酒的吊眼睛斥他:“饭胀哈脓包。”
“你是聪明人,喝的都是粮食精。”对面抽烟的老头笑了笑,眼睛望着老张夹豆花。他的手从发麻到现在,几个指头越发不灵活,指头与指头间配合不协调,夹菜时要中指翻过来才能压得住筷子和食指,但也还能见到轻微的哆嗦,那老头儿吐出嘴里的烟,道:“你也不行了哟,空了唛,架架看着好,里头也是不行了欸。”
活水嫩豆花儿本来易碎,他这样的夹法,蘸一筷子海椒,豆花儿碎了小半在海椒碟儿里,老张把那口心心念念的豆花儿吃下去,朝那人道:“恁大年纪了还有啷个行不行啊,都是空架架,以为还有啷个好的吗?看着再好的人岁数到了,零件老化了,里头都是空的,没得意义了。”
有人点头:“是楞个,老了都是问题,看着没得问题的是悄悄藏着的。”
边上电厂这人道:“现在又在哪里哇,跟哪个的?”
这活水豆花儿其实没有太可圈可点之处,但搭着眼前的海椒碟儿,就浑身哪儿都说不出来的好了,在那碟儿里翻个转,夹回来塞嘴里,味道简直从嘴巴馋到手倒拐上去。老张把豆花儿干吃了,浇了两筷子海椒水在饭面儿上,拌一拌,就着这滋味刨了几口,道:“跟哪个啊,个都没跟,转来个人转。”
那人盯着他吃饭:“个人住好噻,现在都方便,不像以前那样,你要吃啷个要整啷个,哪样都方便撇托,只要不生病,个人住也可以。”
“一个人住还自在安逸,没得人管,你是跟子女住的话这样也管着那样也管着,老子!三十年河东河西现在又轮到你!谈现在都是城里房子,实际不比以前在农村山旮旯,进门出门都不方便,换鞋换衣裳,又是这样腌臜的那样腌臜的,一天那个地拖过来拖过去都不干净,妈——你在农村在老房子哪里有那些事啊?高粱扫把两扫把一扫,灰灰点干净了就是。”
下方喝酒的瘦子小声嘀咕道:“那唛是使其你个人爱好噻,讲卫生噻,爱好爱干净的嘛。”
上方一个道:“房子也细,点点东西就堆满,这样也没得放处那样也没得放处,鞋啊衣裳啊再整几个架架衣柜都不够装,这里桶啊盆啊,那里又碗啊筷啊,来人了不够,没得人来放不下。好——多了唛甩了,好好的衣裳啊鞋啊买来穿不了两回就摆那里,她妈妈一谈的话捡了就往外面甩,像那钱是地上的灶膛叶纸飞飞儿一样。”
瘦子:“那证明还是有钱,没得钱甩啷个甩,你我这些没得钱一双鞋穿到张口都舍不得甩,她有钱她就可以甩。只是没见太有钱,是太有钱的话她又再拿点钱出来买大房子了,住一套放东西一套,还有的睡一套吃饭一套,她就省得置锅碗瓢盆了,又没得油烟,吃饭光在一个房子里吃。你只要有钱,还是好办事的。”
他就挨着老张手边,老张光捡着乐,但旁人似乎对他的话并不在意,他便凑上来同老张笑道:“你又几个娃儿嘛?都好噻?”
“啷个不好啊,都好得很。”老张呛道。
他越发笑的高兴:“好就好,我们这个年龄噶,娃儿好就是最好,我们未必还有啷个大志向大出息还要翻个啷个身吗,只有是娃儿,只要他好,那就是大出息。我三个娃儿,三个娃儿都还算好,一哈都在市里面上班,工作合合适适的,没在好人上呢,也没在好人下,反正赚的够养家糊口,也没得啷个病啊灾啊,几个都还好,几个都还可以。”
老张道:“好就好噻,只要没得病没得灾就好。”
“是噻,现在的人,不像以前,我反正也不管他们,只要他几弟兄好,其他随他们搞,钱多点呢你就松活点,吃轻巧饭。你累点呢,脑袋要慢点呢,那你就勤快点,个人自觉点,那也有口吃的,那也饿不死,我反正也不靠你养我,那你假比有多的呢你愿意递两个给我呢,我也还是欢喜,反正我不问着你要,我尽量不拖累你。”瘦子抿一口酒,打量老张:“你今年又好大嘛?有八十没得?八十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