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最后的质问让在场所有的刑警都感到汗颜,元辰也不例外。
他已经彻底理解了张燕的反应和心情,也理解了她面对丈夫时那近乎绝情的态度和冰冷的眼神。
“怎么了,看上去没什么兴致啊。”
黎婷在元辰身边坐下,她并没有参与对张燕的审讯,因此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
“啊?没有没有,就是,在想一些事情。”
元辰的心里有一丝惭愧,就在刚才,负责调查张燕不在场证明的同事回来了,带着最新的调查。
魏春来的死亡时间是在晚上八点四十到九点之间,这段时间,张燕刚好在上班,一个小时后才回家,无论是领导同事的证词还是公司内的监控录像都证明了这点。
她有着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或许是因为急于想证明有关家暴的假设,他没有等调查的同事回来就直接传唤了张燕。
然而,这种相对比较直接的方式不仅被证明是无用之举,还深深刺激到了张燕那本就脆弱的神经。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却在短短的几天内接连遭遇了这许多重大的变故。
她也是一个母亲,为了孩子,却默默地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很难想象这件事情会给她和她的孩子造成怎样的影响,再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元辰的心情就更加沉重了......
家庭破碎了,可她还有父母,还有孩子,残破的家还得靠她去支撑。
可她得到的是什么呢?头号嫌疑犯的的待遇,二十四小时的严密监视。
仿佛她就是那个谋杀亲夫的罪人。
通过之前走访得到的种种证词以及她身上的伤痕,张燕被家暴的事基本属实,况且,他们也完全没有证据来证明魏春来死于张燕的迫害——事实上她完全没有能力做到这点。
其实,她也是一位受害者而已。
她是当代家庭暴力受害者的典型代表,没有反抗的能力,又受到胁迫不敢离婚,害怕报警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伤害。
尤其是在有了孩子之后,事实上,几乎每一个面对家暴选择容忍的受害者,都是因为出于对孩子的爱。
她们觉得离婚会给孩子造成更大的负担和痛苦,从而将忍受变成一种习惯,选择继续依赖施暴者生活。
她的儿子叫魏晨,刚读完大学,目前正赋闲在家找工作。
事实上,传唤他本来应该是很早之前就做的,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这事一直被耽搁到了现在。
魏晨给人的印象很深刻,元辰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坚强。
他的眼睛总是盯着别人,即使跟警察对视也没有丝毫的胆怯,消瘦的脸透着一股看起来有点倔强的冰冷。
“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我爸死了。”
短短四个字,听不出任何的感情。
当然,光凭这一点,什么都说明不了。
“8月10日晚上,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外面啊。”
他翘着二郎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具体去了哪里?”
“那天啊,我在迪厅蹦迪,吃过饭后整个晚上都在那儿。”
“没让你停就接着说。”
元辰的口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噢,后来我接到我妈的电话,说我爸上吊了,就马上回家了,到家的时候已经有一堆警察在里面,我进去看了一眼,我爸吊在吊灯下面,已经死了。”
元辰回想起来,当晚在魏春来的家中只看见了张燕一人,并不记得有见过魏晨,想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被安排到现在住的酒店里了,当然,是不是他主动提出来要先走的就不得而知了。
“知道你爸为什么要自杀吗?”
第一次面对魏晨,元辰还是用了“自杀”这个词。
“我哪知道,这应该是你们警察去调查的事情。老实说,我挺伤心的。”
他撅了撅嘴,双手摊开,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脚还搁在膝盖上颠来颠去。
怎么看,都显得假惺惺的。
如果这样都能叫伤心,那世上应该不会有什么痛苦的事了。
“在你爸自杀前,你在家里,有发现他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吗?”
“异常举动?”
他摸了摸脑袋,从进审讯室之后第一次做出了思考的姿势。
“我不知道,我跟我爸基本不怎么说话。男人嘛,都这样,有话从来不对别人说。”
“你有认真在听我的问题吗?你说的这些和我问的完全不相干。”
“不是不是,你的意思我懂,我就是想说,我跟我爸的关系就是这么个状态。”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关于父亲魏春来的死,他是什么都不会知道的了。
看来,只能换个问法了。
“家暴啊?啊、是,我爸以前经常打我妈,哎呀,这不挺正常的嘛,男人有几个没打过女人的?真是,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过,现在两个都老了,打不起来了。顶多就是拿把菜刀举在手里装装样子。”
他说的轻飘飘的,那口气,就像是一个旁观者诉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完全听不出那是他的父母。
这孩子真的还有良心吗?
要不是元辰拦着,一旁的郝伟达早就想跳起来爆粗口了,一向最看重孝道的他今天算是彻底刷新了三观,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子女,完全不介意父母之间的矛盾,即使现在父亲死了,仍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元辰也感到难以理解,但他的职业操守还比较高,即使想骂人也会憋在肚子里,或者躲在背后骂,此刻,他更好奇另一个问题。
“那你呢?你爸打你吗?”
魏晨的反应出奇的平静,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我啊,我小时候也挨过打,不过我基本都忘了,嗐,哪个当爹的不打孩子的?咱们国家不是还有句古话吗,叫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就是我爸的人生信条。
不过后来,我长大了,他就不打我了,主要是他也打不过我。”
说完,他有些得意的笑了起来。
“你是说,你和你爸在家打过?”
元辰似乎听出了一丝端倪。
“没啊,别误会,我没跟我爸打过架,我就是说这个意思,孩子长大了就由不得父母打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你们说对不对?”
翅膀硬了,管不住了,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但这显然不是元辰关心的重点。
“你觉得你爸妈的关系怎么样,尤其是,你妈对你爸,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了张燕,答案显而易见,此刻,他更想知道,作为他们的儿子,作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他是怎么看待两个人的关系的。
“我妈啊,她是挺恨我爸的吧,我不太清楚。”
他的双手合在一起,指尖顶着下巴。
“我从初中就开始在学校寄宿了,高中也是,大学在别的地方念的,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听说我爸有糖尿病?说实话,要不是这次他死了,我压根就不知道这事儿。
不过,我在家的时候他俩好像都还挺好的,好歹我也这么大了,在儿子面前,他也不敢动手了不是?”
“你看的倒挺开啊。”
元辰冷着脸说了一句,他努力着想以一种比较平和的语气来开口,可现在,在魏晨面前,他发现自己很难做到。
“那是,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每天这样那样的破事,我要是再像个愤青一样整天皱着个眉,板着张脸,我还要不要活了,还不如早点跟着我爸一块去了呢。”
他似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着,脸上没有半点阴霾。
“在你印象里,他们最近有闹过或者吵过吗?”
“最近?那我可不知道,我回家这两个月不是在找工作就是出去玩,基本上不在家,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整天盯着他们两个。
再说了,他们两个也天天上班,估计想吵也吵不动,都这么大岁数了,哪像咱们年轻人精力这么旺盛。”
被他用“咱们”这个词包罗在一起,元辰和郝伟达都有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
不过魏晨似乎并没有在意到两人的反应,他抬手看了看表,样子有些急切。
“哎,我也挺纳闷,我爸自杀就自杀了呗,丢的是他自己的命,说来说去也就是他一个人的事,你们干嘛管这么多?搞得我和我妈都没地方住了。”
他的语气有些埋怨起来。
“我们也只是在调查取证而已,在正式结案之前,每一个和案件有关的小细节我们都不会放过。”
“噢,原来是必须要好好调查啊,那行,你们尽管问,我肯定有啥说啥!”
一眨眼的功夫,他又变得相当配合。
剩下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元辰基本没怎么听进去,他的心情无比沉重,魏晨却还不时地提醒他注意审讯时间。
看起来,他倒是比谁都急。
看着魏晨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真是又觉得可恨,又觉得可怜。
嘴上说着好听的,父亲死了有多么伤心,事实上,却像个没事人一样。
无论是魏春来死前还是死后,他的主要经历都是玩。
在大地方已经玩世不恭,倒向小节上认真,未免矛盾的太可笑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