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贝斯如芒刺背地跟随在一大一小的两个男人身后,神色掩饰不住的惶恐不安。
她没想到这趟出行竟是自投罗网,自己将自己送到了这位殿下的面前!
而更令她惊慌失措的,是她和陛下似乎都猜错了这一位的身份。
她此时甚至不敢将过多的目光投向身前之人,以免招来他的注视。
她只能盯着跟在男人身边的男孩。
那个不时回头偷偷望她的男孩虽然还年幼,可那张面孔,却是与那个女人有着七八分的相似,真是让人恼怒!
安贝斯凝望着男孩,眼中情感变幻如泉涌而出,纷繁复杂。
若无他身边的男人,自己必然早已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拎在半空,冷眼俯首着望着那张令她厌恶的面孔。
可此时,她却是不敢跨越雷池半步。
她突然间凭空对自己生出了羞恼与厌弃。
一时间竟是顾影自怜起来。
为何自己如此无力,在他人面前谨小慎微,就连曾经的仇都不敢报,这样的自己,也配称“王”?
若自己拥有足以碾碎一切的力量,可还需要这样束手束脚?
不论眼前是何阻碍,踏平即可!
不管是谁拦在自己面前,一拳打死了事!
生杀大权尽握在手,行事再无拘束,随心所欲,横行无忌,这等大自在大自由的境界与力量,自己何时才能拥有?
如若那一日到来…
“对了,请问你叫什么?”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心中发狠的安贝斯吓了一大跳。
她几乎是差点暴退后撤,拉开彼此间的距离,落荒而逃。
“…安贝斯·罗洁尔德,晚辈来自妖灵族。”
停步转身,单手搭在男孩肩上的纪长安点了点头,又问道:
“我想你应该不是来找我的,那么你是来贵志君的?”
只觉头皮发麻的安贝斯沉默地点头,没敢在这位面前耍任何小心思。
她甚至在怀疑自己方才心中的臆想,会不会被他听了去。
读心窥念,于这等存在而言难吗?
真不难,举手之事。
尤其是自己在这位面前根本毫无反抗的余地。
这位也绝不是她与陛下猜测中曾以至上者为名的天国第二主君…
因为她先前在这位殿下的身后,看到了一座点缀着苍茫群星的浩瀚星空!
而那位至上者所掌的权柄中绝无群星。
如果安贝斯没猜错的话。
他远比那位至上者更为古老尊贵!
“你来找他是为了什么?”
听到这句问话,安贝斯心中骤然一沉。
这位陛下,是想调停他们之间的恩怨吗?
一时间,安贝斯心乱如麻,苦涩如水流逐渐蔓延开来。
如果这位陛下真的强迫自己吞下昔日苦果,让自己放下那段恩怨,自己是遵从还是反抗?
可自己又有何反抗的资格?
这就是权与力。
掌握了它们,世间的一切,爱也好,恨也罢,无非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罢了。
那些曾在无数个深夜中翻滚的炽热滚烫的情感,在它们面前,只需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轻易打杀。
他们从不会在意脚下万灵的意志,自始至终都只遵循着自己的善恶喜好,甚至还为他们的喜好冠上了大义的名号。
那不从者,便是恶。
那不敬者,也是恶。
唯有顺从、拥护他们意志的生灵,才是他们所需要与认同的“同路人”。
而这就是…
那些曾高踞于天地至高处的神明啊。
安贝斯低下沉重地头颅,轻声道:
“我与他的外祖母有旧怨,此番是特意来寻仇。”
“这样啊,其实我刚才就猜到了些,毕竟你出现时,心情似乎很恶劣。”
平静如止水的嗓音响起在安贝斯的耳边,却让她浑身冰冷。
下一句,应该就是所谓的“不过看在我的面子上这事就算了”等诸如此类轻轻拿起,随意放下,看似商量,实则与胁迫无异的话语吧?
毕竟这尘世间,除去同位生灵,又有几人敢不给序列主君“面子”?
如鲠在喉的安贝斯,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想要豁出去的戾气怒火。
“这可真是让人难办啊。”
纪长安轻拍了拍身边夏目贵志的肩膀,问道,
“那么安贝斯你准备怎么做呢?是直接扭断贵志君的脖子?还是将贵志君折磨到死,以解心中的仇怨?”
安贝斯怔然相对。
怎么也没想到,这位陛下竟会用这般语气问出这样的话。
她望着面孔和那个女人七八成相似的男孩,突然生出了茫然之感。
是啊,自己该怎么做呢?
直接杀死她的后人,还是狠狠折磨以解心头之恨?
明明来此前就早已做好打算与腹稿,可当事到临头,和那个女人极其相似的男孩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她却突然动摇了。
她身前的陛下忽然叹气道:
“看来安贝斯也没想好怎么做啊,这就有些麻烦了。”
“那么安贝斯,有兴趣和我讲一讲你们的故事吗?”
安贝斯愕然望着身前的陛下,心中愈发迷惑。
为何这位陛下会这般的…
好说话?
明明凌驾在自己的头顶,达到了一言可决自己的生死,甚至可随意将自己从当前位阶打落,手握此等大权,为何还要用这样商量的语气和自己交谈?
他本可以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彻底抹除他们间的仇怨。
安贝斯心怀茫然与疑惑,沉默片刻,轻声讲述了当年的自己,与那个远道而来,叫做夏目玲子的女人之间的故事。
而中途令她愈发不解的是。
这位陛下竟然真的认真听完了她的故事!
最后。
他甚至惋惜地轻叹道:“真是一个留有遗憾的故事,这世间果然不是每一个美好的展开,都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尾收场。”
说这话的时候,在安贝斯眼中,他的目光远眺街道尽头的天幕,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失落与伤感。
是从何时起,高踞于天穹上的神明会感怀于尘世凡灵的故事了?
就在安贝斯心生困惑的时候。
那个叫做夏目贵志的孩子突然站了出来,他似乎鼓足了勇气,将藏在口袋中的一封信掏了出来,递到了安贝斯的面前。
“这是…这是我整理外祖母遗物的时候发现的,如果没错的话,应该是原本想寄给您的。”
安贝斯目光扫过男孩的面庞,落在了那封信的封面。
——我的友人安贝斯·罗洁尔德亲启。
纵使数百年后,依旧让她熟悉的字迹,熟悉的笔锋。
只是一眼。
就让她确定这是那个任性的女人留下,而非他人仿造的。
可她没有第一时间收下信封,而是低头望着男孩,以一种冰冷的语气问道:
“你已经预料到了我的到来?”
如若没预料到,又怎会将这封信随时带着身边?
“是我告诉他的,安贝斯,当我得知你赶来东境时,我就知道你是来寻玲子的后人的。”
低沉威严的声音凭空响起。
属于三人外的第四道声音出现在这条空旷的街道。
安贝斯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男孩怀中的那只白猫,凝视许久后,瞳孔骤缩,震惊道:
“是你?你竟然会呆在他的身边?”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一侧的陛下,想知道这位存在在其中是持何种态度。
却看到陛下只是静静望着远方的逐渐落下的夕阳,没有任何插手他们间交谈的意思。
“哼,我已经和这小子缔结了誓约,等他自然死后,玲子的遗物就是我的,你们不要再打玲子遗物的主意了。”
安贝斯目光凛然,冰冷如刀锋般直视着以白色肥猫面世的“熟人”,厉声道:
“同属列王,你有何资格威胁于我?我对她的遗物没兴趣,我是为取她的所有子嗣性命而来,你尽管来阻我试试!”
就在场间突然陷入氛围剑拔弩张之际。
侧身眺望远方的纪长安轻咳了两声,打破了凝滞的氛围。
他无奈道:
“不要都这么死要面子的嘴硬啊,和谐交流。
安贝斯,那位不是给你留了封信吗?真的不看一看吗?”
毫不退让的与白猫对峙的安贝斯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一副给陛下面子这次放了你的姿态,一把拿过男孩递来的信封。
接过信封后,她的手指轻抚过信上娟秀的字迹。
我的友人?
你还当我是你的友人吗?
既如此,那为何要选择利用、背叛我?
安贝斯目光晦暗不定,终究还是打开了信封,从中抽出一张写的满满当当的信纸。
信上的文字用的是境外的通用语种。
当安贝斯的心神完全沉入信纸上的娟娟字迹时。
纪长安再度抬头望向高远天幕上逐渐走向暗淡的落日。
他看着天上的太阳西下,余晖洒落,就像看到一个故事走向了结尾。
信上的内容,他已经大致得知了。
这次是夏目贵志和那只白猫主动找到自己,表示对他救下了他的姐姐千斗铃音的感谢。
在自己揭破白猫的具体实力后,质问它为何要潜入东境,更以不落之身守护在贵志君,他们将一切都告诉了自己。
只是听完他们描述的纪长安,觉得自己还有必要再聆听一下另外一方的说法。
毕竟。
相较于这两位而言。
其实身为天国门下的安贝斯,与他的关系更为亲密一些。
虽然他很喜欢贵志君的心相世界。
纪长安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哽咽声。
他全当没听见,笑着抬头眯眼望向深红夕阳的轮廓。
这世上有很多误会终其一生也得不到消解,也有很多故事走到一半时就戛然而止。
独留下一辈子的遗憾。
对此,他会觉得未免太过可惜了。
就像看到一部有趣的动漫,却迫于各自压力腰斩在了第二季,草草了结,连个像样的结局都没有。
“长安先生,谢谢您!”
不知过了多久。
暮色深沉,天边沾染着余晖的流云缓缓流动。
深红天幕下,解决了一段长辈的往事的男孩发自内心的感谢道。
纪长安转身低头,笑眯眯地伸手轻抚着男孩的茶色头发,语气温和道:
“贵志君消弭了误会吗?”
“是的!长安先生,我想邀请安贝斯奶奶去我家坐一坐,可以吗?”
男孩仰着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纪长安望着他澈然瞳孔中倒映的暗红天幕,微笑道:
“当然可以,不会要等一会,我找安贝斯还有一些事,你可以先回去,安贝斯如果想去的,等会就来找你,我保证。”
在目送夏目贵志消失在街道尽头仍不忘挥手告别的身影后。
纪长安笑着问向身后双眸微红,神色忐忑的青裙妖灵女君。
“安贝斯,介意陪我走一走吗?”
浑然不知这位陛下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的安贝斯,咬着牙点头。
她又怎敢拒绝一位伟大主君的邀请。
这条仿佛无限延伸向地平线的街道,在一个高坡后,便看不到尽头。
安贝斯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着纪长安的身后。
他们间似乎真的就只是陪他走一走,一路上纪长安没有问安贝斯任何问题。
独处之下,心情忐忑难安的安贝斯不知该不该率先开口,打破当下的沉默氛围。
所幸很快,她便无需再为此而烦恼下去。
“黛尔希斯她,还好吗?”
走在前方,迎着落日的纪长安轻声问道。
安贝斯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涩然道:
“陛下祂,正在谋求新的‘凭依’。”
纪长安平静道:“这样啊,你们还没有放弃抓捕井上莉香吗?”
被点明其中关键的安贝斯心中一震,低声应是。
“她现在在哪里?”
“…陛下在斋藤家深处。”
“唔,这样啊,那正好,不用跑两个地方了。”
心神俱颤的安贝斯颤声道:“陛下,您要对…”
这条街道正好面向落下的夕阳。
壮阔而黯淡的夕阳自天幕高处坠落,缓慢而不可阻挡。
纪长安仰头,望向逐渐灰暗的天幕与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轻声道:
“安贝斯现在是在她的麾下吗?很抱歉,黛尔希斯她,以后可能无法为你提供庇护了。”
在瞬间听懂了其中蕴藏的深意的安贝斯,只觉寒毛倒竖,浑身上下如同猫炸毛了一般。
这是…
主君间的战争吗?!
“这世间之事,其实不过大小糊涂账一笔,可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谁也不能例外。”
宛如审判的漠然言语似乎已注定了一切的结局。
此后。
便是长久的缄默无言。
安贝斯浑身僵硬,完全不知自己是如何移动的身形,只是下意识跟在陛下的身后。
脑海中一片混沌。
根本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他们走上了高坡,视野骤然开阔,而不远处竟是山崖边。
山崖的那边,是大海。
海浪拍碎的声音被海风灌入他们的耳中。
他们站在高坡上,望着巨大的黯淡日轮沉入海平面,余下的辉光将海面灼烧的无比透亮。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安贝斯脱口而出问道:
“陛下,为何尊贵如您,今日竟会如此耐心地…”
这是一个不知为何戛然而止,没有问完的问题。
听懂了她未尽话语的纪长安无奈问道:“安贝斯,在你眼里,我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
安贝斯哑然,先前的许多臆测都无法道出于口。
“安贝斯,如果有一天你握住了无与伦比的权与力,登临天地的最高处,你会怎样看待这座世界?”
他突然问道。
在听到这个问题的最初时刻,安贝斯以为自己能够回答,因为她曾思考过这个问题,甚至就在刚才她的脑海中也曾冒出过这个问题。
可是…
当脑海中的念头升起,即将转为道出的话语时。
她悚然一惊。
因为这些念头中的自己…竟让她感到恐惧。
她看着这些念头中的自己,就像看到了传说中那些高坐天空,视众生为羔羊的旧日伪神。
“有两个家伙曾经问我,问我怎么看待这座世界,问我抱着怎样的心态看待尘世的万灵,而现在,我想我能给他们答案了。”
纪长安笑着转过身。
他的身后是坠落而下的黯淡日轮,长夜将至,可安贝斯的眼中,这世间却不知为何明亮如白昼。
“如果那家伙还有藏在其他地方的化身出现在我面前,我会告诉他——
我如何看待你们,取决于你们怎么看待这座世界。”
他说出了一句让安倍茫然不解的话语,如同哑谜,又在最后微笑道:
“安贝斯,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心相世界很美?”
心神茫然的安贝斯因为这句话突然想起了与玲子的初次相遇。
那个能看穿生灵心神的女人初次见面,就笑着说你的心相世界就像仲春的山林,百花齐放。
这位陛下…也能看穿他人的心相世界吗?
这世间言语能撒谎,证据能伪造,证言能编造,可唯一骗不了人的,是一个人的心相世界。
可陛下最后的话语是何意思?
怎么看待我们,取决于我们怎么看待这座世界?
心神一颤的安贝斯突然抬头,望着渐行渐远,迎着落日而去的男人的背影。
她忽然间理解了这位陛下的意思。
一路走到崖边的男人低头看向脚下击碎在岩石上的雪白浪花。
随着自己的“完整”,某些曾被那个男人压下的部分记忆逐渐回到了它们原有的位置。
在那些记忆画面中,曾经有人问自己。
——若世事无常,世间之事十之八九皆不如意,为善者不得善果,为恶者不得恶果,善恶颠倒,规则紊乱,便连原本应当坐镇尘世,守护万灵的神明都堕入混沌,沦为邪神…你当如何?
这一刻。
沉睡在心神世界最深处的神性男人猛然睁眼,望向外界,忽然轻笑。
原本即将进入长眠的安格烈,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个男人的宣言,没来由的想起自己与那个男人最后的赌约。
而此时,山崖边终于真正接过天国主君之位的男人,对着降临的漫漫长夜与闪耀群星淡声道:
“我当如何?”
“若这尘世真的再无规矩,那就让这尘世万灵皆知我纪长安的喜厌,守我纪长安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