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达尔彻底地愣住了。
洛凡的雨季刚刚过去,最近的天气往往是晴空万里。纵未入夏,现在的骄阳却火热了起来,宾达尔的额边已经渗出了一些汗滴。
西嘉连平原有着大片的台地,因海拔不高而仍然被地理学家称为平原,但西嘉连褶皱广布、起起伏伏,大面积的平坦之地寥寥无几。宾达尔从书册和地图中了解这一点,因此,如何为洛凡布置防守他早已心中有数。
尽管他自己看不清楚,但他知道大批的青桃战士早已埋伏在道路的四周,皆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命令。
此刻洛凡的新国王却心乱如麻,他完全没有去思考自己该怎么做。
就这样他让敌军又行进了大段距离,直至他自己所在的哨塔都暴露在敌方的视野当中!
那个女人向他投来惊鸿一瞥,如同一支强力而精准的箭矢,射穿了他的双眼!
他这才猛然惊醒过来,他正在与那位红袍法师四目相对,那个他曾经最喜欢的亲人,他的姐姐,优琪拉。
当他认真地望向这个敌人,发现她的神情中并未有多少敌意,她只是夸张地动着嘴唇,仿佛是想用唇语在向他传达着什么。
不,那确实就是唇语:
“真的是你,宾达尔?”
他赶紧摇摇头,感到有些眩晕,这一定是天气突然变得太热的缘故。若是再在这待下去,怕是敌军将会往这里冲击,甚至使用法术和箭矢向他攻来!
“陛下!敌军已经离我们很近了,再不走就太危险了!”他的随从侍卫也提醒着他。“我们准备的伏击还要使用吗?”
“当然!”他斩钉截铁地说,“挥旗!”
侍卫连忙将红旗拾起,在哨塔上挥舞起来。
敌军当中,公爵模样的人也察觉到这边的异样,但从脸色来看似乎有些疑惑;倒是那些伯爵穿扮者反应了过来,马上命令亲军戒备。
冲天的呼喊声瞬间在起伏的草甸上爆发出来,大批的军士忽然出现在公爵大军的四周。
“有人袭击!准备战斗!”高伦达赫眯着原本就不大的眼睛高喊道,亲军与雇佣兵迅速摆好战斗姿态,亲卫队拍马散开将公爵层层包围起来。但是后方那几千名农民征召兵却慌了神。
宾达尔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是他自己的失误,愣神半天的他错过了出击的最好时机,让敌军又行进了大段距离甚至观察到他的所在,伏击战术的效果将被大大削弱。
抡起大锤的索赫斯率先冲锋,像滚落的巨石一般从坡地上跃入相对低洼的大道上,开始与敌人近身厮杀起来,左挥右舞,很快就造成敌方多人伤亡。
但是,伏击军的兵力还是太少了…
由于从利夏尔到洛凡有分叉线路,本就分散了伏击的兵力。而宾达尔也必须考虑防御可能从汉卡来的偷袭以及需要威慑不服自己的起义者,所以需要在洛凡城中留下主力。他原本期待的是伏军在最有利的地形中攻其不备,使征召兵溃不成军,公爵大军士气涣散甚至败退,伏击的战术意义就能达到。若能完美地执行计划,伏兵的数量原是足够的。
索赫斯愈战愈勇,但敌人源源不断地向他冲杀而来,他完全无法实现自己的目标——砍掉公爵高伦达赫的狗头。良久的白刃战过后双方竟依然势均力敌。
大量看得见与看不见的路障使得逃亡的征召兵被伏军轻易斩杀,这是当下洛凡一方最大的优势。同袍不断倒下又使得公爵大军的士气开始走向低迷,军中的一些法师水平不高,根本无法像光明御法那样凭一己之力扭转战局…宾达尔甚至觉得这次伏军真的能直接以少胜多?
一阵旋风呼啸而来,外围的气流甚至刮到了宾达尔所在之地。红袍法师竟挥动着衣裳飞舞而起,很快落在战场当中的一个高坡之上。交战的双方都或多或少地关注起了她的动作。
她优雅地旋转起来,长发飘然,芒星一般的狂风骤然兴起于她跃动着的脚尖。一支死亡之舞很快就将伏军的包围圈冲击得七零八落,而公爵大军竟没受多大的影响。
“是风舞者!”已经完全不想战斗的征召兵不禁喊起,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集中起来攻击薄弱处!”一位伯爵迅速抓住机会,亲军各自组队汇集,共同击向伏军。
胜负已分。
“撤!”不知来自何方的喊声传至现场每个人的耳边,公爵大军似乎受到影响,每个人的动作都顿了一顿,而伏军马上反应过来,转身奔跑。
“那是敌人的命令!我们快追!”高伦达赫高举着剑给全军下令。
没跑多远,竟纷纷有公爵的兵士摔倒落地。他们只能趴在地上甚至陷阱中看着敌人一溜烟地撤离,最终离开了己方的视野当中。
发现四周遍布陷阱后,高伦达赫赶紧下令大军停下重整。
停止“舞蹈”的优琪拉向哨塔望去,上方早已没了人影。悠悠落下的夕阳照耀着她精致的脸庞,血色的大地、晚霞与她的衣袍融成一景。若不是在战场,所有男人的目光都将被这容貌非凡的女子吸引过去。
实际上宾达尔也并未走远。岗哨侦察系统起到了作用,使他轻易地掌握到了对方的动向。由于担心陷阱,公爵只是寻觅了一片战场周边的地方扎下了营,而并未再走远,大概是已经决定翌日再向洛凡行军。
宾达尔让参与野战的青桃军在安全的距离外亦扎下营寨。数日之内准备好的防御措施还有一半没有用上,他相信敌人的行军将会步步为营。
尽管如此,他的心却一直纷扰不安,在深夜休憩时怎么也没法入梦。他翻来覆去,最终还是起了身,走向营外。两位侍从见了连忙跟来。而后三人走过草坡与溪流,愈走愈远。
南八号哨塔。
宾达尔已经在心中把地图整个记了下来。晴朗的夜空遍布繁星,宛如守夜之神注视着大地。宾达尔让侍从在下方守备,而自己登上了哨塔。幽暗的西嘉连平原静谧而辽阔,白日里青葱的拂琴山脉在遥远的那端无言地卧躺着。
白天他觉得骄阳热辣无比,此时却是天阶夜色凉如水,他抱了抱双臂,而后拉了拉他所身着的官服。其实这些动作也没什么用,他感觉空气依然还是凉嗖嗖的。
一阵忽然飘来的东北风让他转过头来,风很快就停了,他看见不远不近的一个高坡上,站着一个苗条的人影。
难道…这就是撤回来的伏军所说的那位风舞者?
也就是,他的姐姐。
尽管宾达尔身边没有任何火与光,但此夜星光太过灿烂,因而对方也注意到了他。而在宾达尔再望过去的时候,对面那个人影竟然又不见了?!
错觉?
他转头寻找对方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身影踏风而来。动作轻盈而优雅,四肢的摆动相当协调。佳人踏着星光照耀下的风之流跳着舞,这本该是极为浪漫而异想天开的事情。
下方的两名侍卫也由衷地赞叹起“好美”。
宾达尔有些无奈。他可没有忘记,如今姐姐已经是他的敌人!
眼前的景像正是敌人飞快地靠近自己!再不作反应的话,洛凡的新王就要一命呜呼!
辉光之盾,对辉光盾…术式…来不及了…
宾达尔不得不退后至哨塔边缘准备跳到下方。娇丽的面容、飘逸的长发与曼妙的身姿却忽然绕到了他的眼前。
她扑了上来,将宾达尔按倒,两张脸靠得有些近。他屏住了呼吸,却被对方的微喘与发丝儿挠得有些痒了。
凭借这一夜的微光,他可以感受到她的神情,那并不是怀有敌意的人应有的表情——她仿佛只是安下了悬着的心,眉头微蹙,而后樱桃小嘴略略嘟起。即使是在昏暗当中,他也知道对方甚至比苏玫还要娟丽美艳。
这就是他姐姐的容颜,她也曾经在小范围内以“洛凡第一美人”而闻名——那时她还只有十六岁。
“陛下!”两位侍卫意识到大事不妙,试图马上登上哨塔。
优琪拉听见呼喊,咧嘴浅笑,将宾达尔拉了起来,紧握着他的手不放,而后从哨塔边缘纵身跃下…
哈?宾达尔感到自己就要马上坠落而亡,他已经预见到满地的鲜血和他扭曲的姿态了…
“呃,你都这么重了。”
宾达尔睁开眼,他的手臂被拉扯得快要断掉,而脚边则是呼啸而过的猛风。他一望着下方就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坠落,不得不把视线转向前方。
这便是飞翔的感觉吗?
“痛痛痛痛痛…”手臂感觉快要坚持不住了。
略在上方的优琪拉扭过头来,“再忍会儿。”
这一奇妙又痛苦,难以言喻的过程很快结束,优琪拉望见一条黑色的水流,便将风停掉,两人再次瞬间掉落…
宾达尔的心简直要蹦上星空!
急促的旋风稳稳当当地在地平线上接下两人,宾达尔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这么没用的弟弟,到底是怎么当上国王的?”优琪拉整理了下衣袍,歪着头望向宾达尔。
“你…”喘得差不多了,宾达尔才得以开口,“会杀了我吗?”
“现在吗?”优琪拉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确实是个好主意呢!公爵看见你的人头会高兴疯的。”
宾达尔在刚刚已经好几次踏上了死亡的边儿,现在优琪拉的话语已经无法让他内心再起波澜。
“哎。其实我也不想跟你做敌人。当我听到你的名字的时候我还怀疑是公爵他们搞错了。”优琪拉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我那个呆萌呆萌的,整天吊儿郎当、什么都做不好的弟弟,怎么可能篡夺了洛凡的王位?”
她的声音慢慢地弱了下来,“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
“我们可以不做敌人,姐姐。”宾达尔镇定下来,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握住了优琪拉的纤细双手。“回来我这边吧,洛凡人已经彻底推翻了尼契塔人的统治,我不知道利夏尔公爵还是什么伯爵是如何逼迫你的,或是抓住了你的什么把柄,但只要你回到洛凡,我一定就会保护你,姐姐。这是国王的承诺。”
感到又好笑又好气的优琪拉蹙着眉笑了起来。“没想到被你先开口策反了。不过…”
优琪拉的神情立即变得严肃起来:“我忠于公爵高伦达赫。我会亲手消灭他的敌人。”
她脱开宾达尔的手,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漫天的星光照耀着她,描摹着优美的背影,在宾达尔的眼中,她仿佛一位守夜女神一样圣洁而美丽,但她的话语让他的内心很是难受。
“有御法师认为我的魔法力量不亚于光明御法。所以,高伦达赫公爵攻破洛凡城只是时间问题。我不想你受到伤害,宾达尔,你躲起来吧,远离洛凡。等公爵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会来找你,保护你。”
宾达尔听着,也站起身,苦笑起来。
“真正的君王,从不会背弃他的人民。”
优琪拉转过身来,略略低头,连星光也照不清她的正脸。刚刚还对着他笑的姐姐,现在却显得有些阴森恐怖。
但宾达尔可以感受到她在有意地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所以,你一定要与我为敌吗?那我不会再手软了。”
优琪拉依然没有抬头,只是此时,她的手边出现了一道看得见的微型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