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贾逵与孙资游学华阴时,也算是颇有些名声的士子。
若不是因为不忿杨家仗势杀人,可能已经回归河东了。而后来的一番阴差阳错,却使得二人一路随贾穆走到了如今。
孙资原本属于王允的太原士族集团,在其死后已经沉寂了很久,彼时也是抱着散心的态度,随着贾逵一同游历弘农的。
原以为只是一趟很快便能归乡的却因为贾逵的原因,二人跟随着贾穆一路颠沛至今。
虽然孙资心中没有什么想法,在作为好友他明白,贾逵心中是有心结的。
一来,他觉得孙资随自己同随贾穆,是他亏欠了孙资;二来,他虽然身负才干,但似乎跟随贾穆至今一直都没有什么展示的机会。
所以贾逵心中其实一直憋着一股劲。
随着贾穆的话音落下,此时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了过去。贾穆略微有些意外,连带着几分不解。张既表情镇定,循着声源缓缓的向贾逵看去。
“将军与我乃意气相投之礼,既自知德才浅薄,也多番推托,但盛情难却。”目光笃视贾逵,张既郑重道:“然既受将军如此厚待,自然会于治理上劳心费神。于阵战间,既自知不精,是以不敢妄自出言,不知梁道以为有何不妥?”
张既的话不卑不亢,而堂中的其余人却早已屏住了呼吸,贾逵性格刚烈,往往遇见不平之事,总是会出言相向,然所出皆有因。
此次冒然出言,显然是贾穆对张既的重视,让他心生不满。虽然他们也太开心贾穆对张既的态度,但他们大多都选择了不说出来。
只是贾逵刚烈,忍不住就出言呛了一句。
“张君误会了,梁道之言,只是以为你与将军朝夕相处这些日子下来,或许已经有了良策,所以才有此一问。”当下,身为贾逵的好友,孙资连忙出声圆场。
而贾逵自知方才情绪积压下,措辞失当,于是时下也不吭声,就那样歪头坐在案几之后。他虽生性刚烈,却也并非不知礼的人。
贾穆千辛万苦才请来的贤才,他心下不忿,偶尔出言呛一句也就罢了。若是一直闹腾不休,恐怕就来贾穆也会觉得他没有心胸。
表情由疑惑逐渐放的松弛,上首位观察着情况的贾穆也逐渐明白了过来。感情贾逵对自己对张既的过分热情,有些心中不忿了。
脸颊上泛起淡淡笑容,贾穆看着沉着脸,不愿多言的贾逵,开口道:“梁道之于阵战乃吾之膀臂助力,只是时下无展示机会,若非如此定叫众位瞧好!”
夸赞的话语张口就来,下方的贾逵听了也是面色一红。方才错言贾逵已经觉得有些不妥了,不想贾穆依旧如此照抚与他。
其实他确实只是一直以来没能有展示的机会,而压抑着满腔才学无处施展。以致于他时常都会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只是个庸碌之人。
见贾逵面色变幻,贾穆知道他方才上头的愤怒恐怕也得到了疏通,当下朝着贾逵询问道:“梁道,时下面对西侧的李堪、程银二部,你可有何破解之法?”
抬头对上贾穆的眼神,贾逵也明白他是在故意给自己展示的机会。
当下,也不扭捏,抬手对着堂上众人一拱手,朗然道:“既然将军出言,那我便不谦让了。关中之地,大多以平原为主。其中河流以渭河为主,而长安经历先秦与本朝数百年建设。
已然成为渭水之滨的一座巨大城池,长安周边百姓流民众多,因为去岁关中大荒,绝大数的流民已经向蜀中与汉中迁徙了。而今长安由于李傕、郭汜的多方争战,已经变得残破不堪。
所以才会被李堪轻易夺下,然而夺下长安其必定也没有用。手中数千兵马,没有粮食,据我先前了解李堪的军粮,之前大多是从候校尉处借调的。因此如今多日不见军粮,李堪所部必会前来。”
目光炯炯的盯着贾穆,贾逵稳重道:“若是李堪知我军虚实,直接劫掠豪强,火烧长安的话。彼时即便我军得了长安,也复添累赘,所以贾逵以为当先轻去长安为要!”
面色一凌,方才之言劝说李堪归降的候选此时也惊疑不定起来,若是李堪真的如贾逵所料,放火烧毁长安城,难他在贾穆这里就真的抬不起头了。
“将军,属下以为梁道所言确实有几分道理!”当即,候选出言附和。
眼眸眯起,贾穆听完贾逵的分析,也突然发现,时下最为紧要的并非如何击败程银夺下高陵城,反而是怎样安全的接收长安。
若长安遭大火焚毁,那他贾穆即便统一了关中,也还是会失了关中乃至天下人之望的。
“候选,你即刻致书一封予李堪,就说新丰你已经逃出新丰,带兵归附与他,希望他能够率兵接应。下把他从长安城中引诱出来。”
转而看向贾逵,贾穆慎重道:“既然此建议为梁道所提,那我便与你三千飞轻骑,替我迂回取下长安城,贾逵可有把握?”
“末将领命!”闻听贾穆这般说,贾逵早已是目光灼灼,出列朗声应命。
贾穆此一招引蛇出洞,只是想保证长安能够被安全接收。而对于高陵,他还是心中存有想法,想要一口气同时吃掉它。
然而依照候选先前的话,显然高陵被程银守得固若金汤,根本难以从外部攻进去。面对这样的情况,贾穆此时当真希望自己身边能够多出一位军师来。
眼下的关中又哪里能有军师给他呢?
摇摇头摆脱心理不切实际的想法,贾穆长吸一口气,无奈道:“如梁道所言,眼下夺取长安才是首要之事,至于高陵当可暂且缓一缓。诸将可还有何异议?”
环视众将,见没有人说话。贾穆便散了会议,开始迅速筹备起夺取长安的事宜。
从署衙散会之后,众人便各自归营开始整顿麾下的兵马。贾穆在稍微安抚了一下张既之后,便向军营中去了。
眼下他要安抚的人还有很对,包括贾逵可能还有孙资和胡封。
来到军营之后,贾逵已经向他的从卒们传递了整军准备出征的消息。猛然瞧见贾穆前来,贾逵竟有些不适应,连忙拱手行礼。
当即托住贾逵行礼的动作,贾穆朗然:“梁道,你我之间无需如此!”
面色稍霁的看了眼贾穆,贾逵讪讪道:“将军可是为堂上之事前来?”
贾逵也非愚笨的人,此时贾穆跟来,他自是明白他的用意。虽然堂上,贾穆没有怪罪他,但是作为性格刚烈且要强的人,贾逵心中依旧有些不易释怀。
“梁道熟读兵书,可知三军行进何为倚重?”
“古语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梁道亦知粮草之重要。”面露笑容,贾穆看着他,“眼下,我军初入关中一切粮草还有段公与杨家供给,然而半年之后,若我军还不能自给自足,那梁道以为他们还会支持么?”
缓缓摇头,贾逵沉吟道:“难!”对视贾穆,眸光中隐隐猜出来答案。
“将军的意思是,张德容长在治理,是以将军才如此重视与他,希望他能凭借其能力,使我军与半年之后吃上自己的粮食。”
“即便不能自足,也不能被杨家与段煨扼住咽喉!”贾穆冷漠的回答,却使得贾逵浑身一震。
确实,贾穆所言不假,如今贾穆全军虽然看起来风光无限,可实际上还是受制于杨家与段煨的。
即使他们夺下了关中全境,一旦传出发不出粮食,所有强大的军事集团恐怕顷刻间都会烟消云散。只有自己掌握了命脉,才能安安全全的活到最后。
“所以现在梁道知晓我为何这么重视德容了么?”
讪然低头,贾逵面有愧色,正欲拱手请罪,却被贾穆拦了下来。看着贾逵,贾穆语重心长道:“随穆一同从军,我知梁道为人,梁道亦知我为人。
对于梁道与彦龙,我其实心中一直都饱含感激,当初若不是你二人与我鼎力扶持,我又如何能走到今日。而今日梁道堂上一言,着实又使得穆深深的反思良久。
是否长久以来,对你二人的关注太少了。我知你二人胸怀报复,皆是当今少有的青年才俊。原本依贾穆之能,根本难得二位相助。然你二人却只因那夜一席长谈,便对我如此信赖。
贾穆心中有愧!”
说着,贾穆缓缓后退一步朝着贾穆拱手深深一礼。
“若是伯肃如此说,岂不是将我二人小瞧了去。”
当下,贾穆身后缓缓传来孙资的声音。快步来到贾穆身边,与贾逵一人一边,将贾穆身子托起,孙资看向贾穆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
其实今日贾逵在堂上的一席质问,也隐约的反应了他的想法,二人随贾穆日久。总觉得当初来的太随意,而显得不够郑重。
华阴城的那一夜,三人畅谈了很多,心中抱负,人生理想。以至于后来贾穆稍微讥讽,二人便应了下来。
一起从军,救郝昭、破贼寇、耗李暹、战李傕,一路走到如今。
只是有些时候,没有对比就没有感觉。原先,贾穆官职低微,他二人随其左右,也没觉得怎么样。
而随着贾穆的势力铺展的越来越大之后,他们对当初轻易跟随贾穆从军的不郑重,使他们产生了自我的质疑。
是贾穆一直照顾着他们,还是他们委身跟随这贾穆?那他们的才能又在哪里?
所以性格直烈的贾逵,在面对张既被敬重对待的时候,心中的那份自问愈发深重,最终质问出口。
在自我的成长过程中,否定自我才成长自己。
二人的心理,贾穆也是敏锐的捕捉到了,所以才会当堂就任命贾逵出征长安。
因为这个时期的他们本来就是一个在质疑自我,然后去不懈为之证明的过程。
所以贾穆知道现在是时候,给他们机会了。然而在充分的让他们发挥自己的能力之前,贾穆还需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完完全全的夯实他们之间的情感基础。
这是他能够放心让他们去做,并且他们也能大胆去做的基础。
“我等三人在微末之际,相互扶持砥砺走来,无论走到什么时候,梁道、彦龙,你二位将一直是我最信任的人!”
“这!”贾穆的话此刻就仿佛冬日里的一束暖阳,夏日里的一汪清泉,猛然注入二人的心田。抓着贾穆的手臂,贾逵、孙资此刻郑重的看着贾穆,久久说不出话来。
此时无声胜有声。
说实话,贾穆此刻的情感,着实也是发自内心。初来这个时代的时候,他谁也不熟悉,谁也不敢相信,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只有两个弟弟与母亲。
然而随着他离开贾家之后,他发现自己活得越来越小心,越来越谨慎。或许是血液流传的缘故,他很小心的接触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每一次都在尽力的展现出自己的强大。
无视杨修,打压杨修,反制杨修,到最后帮助杨修,以示亲近。很多时候他真的只是为了目的去做事情,就连刚开始遇到贾逵、孙资也是这样。
在知他二人是贤才的前提下,才想方设法的去接近,去留下他们。虽然可能他们当初也只是抱着玩玩的态度,加入进来。
然而随着贾穆的一步步前进,旅途一点点走远,他们之间的关系、情感也变得越来越割舍不下。在贾穆新的征程越来越大,加入的人越来越多的这个时候。
面对贾逵、孙资的自我质疑,贾穆也开始反省。终于,他明白这一路走来他到底积攒了什么!
那是一路扶持而来的友情,是在任何一个时候都不应该被轻易忽略的信任!
长舒一口气,贾穆郑重肃穆道:“一路走来,幸赖二位扶持。贾穆才薄,无以为诺,只愿往后我们风雨同行!”
贾逵重重的点了点头。三人互相对视了数息,而后尽皆仰头畅快大笑。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华阴城囚牢内,三个不得志少年,促膝长谈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