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小姑娘踏进阁楼,远处一缕香悠悠升起,檀香混合着纸墨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书架林立,一眼看过去尽是书册,精致漆木一侧挂面晶莹火石,让这寒冷冬日中的书阁依旧温暖如春。
红衣小姑娘关上书阁的门,歪头说道:“花瞳,先下来。”
一阵嘶嘶声后,花瞳青蛇沿着她的玉颈缠上了她的手臂,竖起半边身子在她的耳侧吐着信子。
这孩子很喜欢她,总是腻在她身上,她也习惯了。
“要出去吃点东西也行,我给你留一扇窗。”红衣小姑娘说着打开书阁的门,花瞳便顺势钻入雪地,游如草间消失不见。
小姑娘关上门,褪下自己那温暖的花袄,看着外面那一片雪白,好一会才拿起手巾打扫书阁。
动作娴熟,看得出来她一直有在整理这里。
许久后,小姑娘取出手帕擦拭着额上些许汗渍,在木桌前坐下。
外面是难熬的冬日,她却可以穿着薄薄衣裳在这儿四处是书香的地方待着,代价仅仅是每日打理书阁这种轻松的活。
她很感激公子,本来那谨小慎微的性子也在这段时间公子每日亲手所做的一日三餐中而逐渐消退。
时间还早。
小姑娘想了想,如往常那般取出一本基础医理打开放在一边,随后翻开那厚厚的生字古韵一点点对照着学习。
幸运的是,在来到春风城之前,她也有上过不到一年学,基本韵律懂一些,便不耽误查阅生字。
公子也说过这书阁中的书随她看,所以就开始看医书了。
之所以这么做兴许是真的没有事情干,兴许她喜欢看书。
兴许是公子每日医书不离手。
兴许…是第一次遇到那青衣姑娘时候所发生的事儿还一直记在心里。
青裙千金将那些不能吃的花儿从她的竹筐里仔细挑出去的温和动作、抚摸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叫她安心时的样子…像极了只有梦里才会发生的事儿。
那是她第一次在这世上感受到妹妹之外的温柔,相比之下,一日莲池中所见的玄奇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小姑娘笑了笑,大眼睛闪烁着柔润的水色。
千金点活的莲花后来被她摘了去,置于床边当做装点,她觉得莲花好看,妹妹也很喜欢。
该是回不去了。
小姑娘自怀中取出一张黄纸,打开看了一眼。
那上面有一个名字。
这名字不算好听。
可总归是有名字了,她便不再是乞儿,是公子买回来的丫鬟,是要守规矩的人。
想着,她打开医书,沉浸在医理中。
二层内屋,白景天坐在窗前,认真练着字,面前是墨香飘逸。
罕见的,即使是一个人待着他还是扎起了一头散乱长发,将其简单束起,面上的稚色褪去大半,相比于最初的少年成熟了许多,红色的眸子少了几分戾气,多了几分温和。
很难想象白景天之前有过将“小爷”挂在嘴上时候吊儿郎当的模样。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家里多了一个小孩子,白景天觉得自己还是要做好表率,不能带坏了孩子。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相处,说实话…他对那孩子很是喜欢。
不只是因为她是先生看上的姑娘。
白景天不是守规矩的人,可他不讨厌守规矩的人。
她最近也开始看医书了,从进度上来看,是一个很有学医天赋的孩子。
白景天有时候觉得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不讨花瞳喜欢,也只有他在学医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
先生那么聪颖也就算了,怎么就连她看上的孩子也那么有天赋。
想到这,白景天放下笔,望着窗外缓缓落下的白雪轻轻叹息。
先生在春风城出诊、忙碌是好事,他应该高兴才是。
“景天,有热水吗?”杜七推开门问。
“…”白景天回过头,看到的是一个身着青色长袭纱裙,外套玫红色锦缎小袄的姑娘。
“有热水没?我洗个手。”杜七说着,瞪了一眼正化作镯子盘在她手上的花瞳,后者嘶嘶吐着信子。
“先、先生?”白景天这才知晓那并不是幻觉。
“嗯?你看不到我?”杜七心道白景天很奇怪,她出入这儿从来也不用通告,毕竟她还是沁河医馆的主位先生呢。
“先生怎么来了。”白景天起身,下意识将腰间南望菩萨的木牌藏起。
“我不能来?”杜七眨眨眼说道:“有热水?没有我自己去烧一些了,花瞳方才一身泥就往我手上蹭…脏兮兮的。”
白景天冷静说道:“有,我这就去取。”
“你动作快些。”
随着白景天离开,杜七看着这间屋子。
与她离开的时候布置没有太大的分别,只是房间中多了一盆海棠花,以及隐隐可以嗅到残留空气中淡淡的桂兰香气。
杜七摇摇头,看着花瞳说道:“所以我才说,海棠真的给他留下了许多东西。”
青蛇不明白,只是蹭了蹭杜七手,在上面又留下了一道泥土印记。
杜七蹙眉,就要将她丢出去。
好在白景天及时取了一盆温水放在屋内,说道:“先生也别怪花瞳,它是太久没见到先生才失态的。”
“我知晓。”杜七将花瞳从丢进那温水中,随后清洗自己的双手。
白景天便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先生,眼神一刻也不离开,他想起了自己也做过因为见到先生激动而从窗子一跃而下的幼稚举动。
现在的他实际上也没有变化太多,若是方才先生不是突然出现而是先被他在院子里看到…他还是会跳下去。
不久后,杜七洗干净了手,擦干净花瞳之后让其缠在手上,这才回身问道:“你方才在做什么呢。”
“练字。”白景天如实道。
杜七自然的在白景天桌前坐下,看着他面前纸张之上的墨字,说道:“进步了不少,有形体了。”
“总是要有长进的。”白景天点头。
杜七歪了歪头:“你有些奇怪,我是说…各方面。”
白景天镇定说道:“错觉。”
“是吗?”
“是。”
白景天自然不会与杜七说他因为想念她,所以现在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都是旧故作平静。
杜七多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道:“我这次来…”
“先生。”白景天打断了杜七,说道:“先生急着走?”
“不是。”
“那我去给先生弄一些点心,咱们吃着慢慢说。”白景天提议。
他当然知道杜七没有事情不会来找他,可许久不见面,他便想着留她的时间久一些。
“嗯,就听你的。”杜七点头,心想有些时日没有吃到白景天做的点心,也怪想念的。
“对了,那孩子呢?”杜七问。
白景天知道杜七在说谁,于是指着书阁的方向:“她该是在那儿看书。”
“我这就带明灯去找她。”杜七说着起身。
“明灯也来了?”白景天想起在药房见到那个聪慧的孩子。
不愧是姐妹,都是那般可人。
“来了,想她姐姐想的不得了呢,我让她在楼下先等着了。”杜七说道:“你去弄吃的,我先下去了,对了,我想喝一些梨汁,甜一些的,能做吗?”
白景天轻笑:“先生以为我是谁,只要你说想吃…”
“想吃。”杜七认真说道。
白景天一愣,无奈道:“先生还是这个样子,一丁点都没有变过。”
“是吗?可十娘说我变了许多。”杜七看着白景天说道。
“那自是十姑娘说了算。”白景天看向杜七,片刻后移开视线。
也许是变了一些。
样貌、穿着上更好看了。
这些话白景天自然不会说出口,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先生是尊敬的。
使劲摇摇头,与杜七道别,起身去厨房忙活了。
杜七也下了楼,拍了拍正发呆的明灯。
明灯一激灵,转身道:“小姐见到白公子了?”
“嗯,还是老样子。”杜七说道:“走,我带你去见你姐姐。”
满园落雪,难掩青色,流水潺潺引于一处。
书阁前。
“她就在里面。”杜七指着那精致木门。
“小姐,我有点害怕。”明灯拧着脚尖,在雪中留下清晰印记。
“害怕什么,她不是你姐姐?”
“我也说不上来。”
“小丫头就是麻烦。”杜七用杜十娘拿来教训她的话教训明灯,随后道:“你自己进去,我就不随你一起了。”
“小姐?”明灯一怔,抓住杜七的袖子。
“就这样,聊完了就去方才的地方找我。”杜七说着,打开木门拎着明灯将她丢了进去,旋即关上门,拍拍手转身离开。
小姐妹见面定是有说不完的话,自己…不是煞风景的人?
也不对。
杜七可不会想那么多,她此时只是更加在意白景天做的吃食,秦淮可是说了这些时日他弄出了许多好吃的。
“花瞳。”杜七抬手。
青蛇昂首。
“那孩子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杜七点头,心道果然是这样。
想来也是,寸心那是一个养长虫的能手,花瞳连角都没有,寸心对付她还不是手到擒来。
“与我说说她的这些时日的事情。”杜七说道。
花瞳青蛇在杜七手腕缓缓转动,有些许不满的情绪传来,似乎是因为杜七总是询问旁人,也不问问它。
杜七不明白,便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花瞳青蛇吐着信子,一点一点与杜七诉说这些时日发生的点点滴滴。
有时候也不能怪花瞳不喜欢白景天,毕竟这满院子只有他听不懂她说话。
“对了,你也变了一些呢,方才都是泥我没有看的清楚。”杜七指着花瞳那愈发圆润的脑袋说道。
花瞳青蛇不明白杜七在说什么,围着杜七手指绕弄。
那脑袋上隐隐有两个凸起,不甚明显,就像是两片异色蛇鳞。
杜七知晓这并非因为自己,而是因为那个红衣小姑娘,因为她染发的气息连花瞳都受到了影响。
书阁。
红衣小姑娘听到异样响声,合上医书后起身,说道:“公子,有什么…”
话说了一半,便停在了那儿。
只见有一个身穿鹅黄颜色小花袄的丫头摔在地上,帽子滴溜溜滚至一旁,露出一对令她朝思暮想的耳朵。
“明…明灯!”小姑娘冲上去,将她扶起,焦急的问道:“没事吧…哪儿疼…”
说着,便要将明灯抱起。
明灯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抓住面前人的手,说道:“姐,我的病已经好了。”
“…”红衣小姑娘一愣,这才明白现在是怎么样的情况。
“你怎么来了。”她问。
“小姐带我来的。”
“小姐?”红衣小姑娘看着那紧闭的门,想起她说的小姐是谁。
是救了明灯命,收她做侍女,顺便还让公子把自己从春市中买出来的姑娘。
她打开门,只看到了一片雪地,没有人影。
“千金呢?”
“小姐去找白公子了。”
红衣小姑娘正要转身,忽的被明灯抓住了手。
“姐,你这些日子…”
“我先问。”小姑娘抓着明灯来到桌前,旋即盯着她,伸手脱下明灯花袄,将其放在椅子上后掀开她的衣裳。
“姐…”明灯一怔。
“别说话,书阁有火石,不冷。”小姑娘认真道。
“…嗯。”明灯乖巧的一动不动。
红衣小姑娘将小脸贴在明灯胸口。
瞳孔紧缩,身子有些许僵硬。
她听见的不再是微弱、随时可能断绝的心跳,而是有力逐渐加速的声响,那铿锵每一下都像是一柄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真的好了…”小姑娘喃喃道。
明灯放下衣裳,努力让自己同以往那样笑出来:“小姐是很厉害的人。”
“不会再疼了吧。”小姑娘抓紧了明灯的手,问道。
“不疼了。”明灯点头。
姐妹第一次见面,没有想象中的抱头痛哭,兴许是因为二人都是懂事的人。
只有明灯微微红了眼眶。
“出息。”红衣小姑娘取出贴身手帕擦了擦明灯的眼角。
明灯的病好了。
穿的料子摸上去也极其舒适,她自然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明灯看着面前那一张她一直崇拜的面容,犹豫许久,终于问出那让自己害怕的东西。
“姐,你在春市…没有…被人欺负…吧。”
她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
红衣小姑娘却是一愣,她可从未与妹妹说过自己要去春市卖身的事情,不可思议的问道:“明灯,你…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