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百户闻言,有些意外地朝何琨望来,拱手见礼道:
“云川卫下辖百户程晖,见过二公子。”
不卑不亢,到有些宠辱不惊的姿态。
何琨不知程晖是自恃出身还是当真太憨直,竟然报与军阶相见。
他笑道:
“程百户不必多礼,当年令尊大人在西宁卫时我尝与他相交,那时向程将军讨教过不少关于游族作战的习性,至今受益匪浅。”
程晖不由一愣,细看何琨。
气华内敛,温润如玉,一身贵气尊傲举手投足间显露。
自从程晖与程时在甘肃察觉北境异动后,便也对城阳王府的各人了解了一番。这位城阳王的二公子,听说是个常年在外游玩的,年纪与程时相仿。
程原定离开西宁卫已是八年前的事,若按那时年纪来算,何琨最多也只是十四、五岁罢?
没想到这样一个看上去金贵尊荣的公子哥儿,竟也会跑到西宁卫那样的地方去。
程晖有些意外道:
“您年少时便已去过甘肃?”
何琨闻言爽声一笑,杨进便道:
“二公子喜爱遍游各地,莫看他年纪轻轻,只怕已走遍咱们大越朝半边疆土!”
何琨靠着椅手,把玩着腰间佩玉,看着程晖随意笑道:
“不过是倾慕山河之色罢了。”
虽然明知何琨言未尽意,但他年少时便游历四方,甚至跑去边卫同程原定讨教御敌之务,程晖对此还是感到佩服。
自己十四、五岁时,尚在甄家族学里苦背圣人经言,便是程时在那个年纪,也犹自在国子监与众子弟混迹而已。
程晖不由对何琨生出一些好感来。
是晚,杨进让人在军营中宰了只羔羊宴客,何琨与云川卫几位将士围桌而席,喝酒啖肉、高声谈笑,意气奋边戍战事,不见一丝矜傲,倒显出十分豪迈爽杰之色。
众人尽兴而散。
翌日寅正时分程晖照例早起列兵出操,一阵挥汗如雨后他收兵整队,却看见不远处负手而立的何琨。
他似已站在那多时。
程晖命众兵士散回各自营中稍事休整,然后披上软甲向何琨走去。
“二公子起得这般早。”
何琨看了眼程晖汗湿的里衣,道:
“习惯了,往日在北地也是这个时辰起身与兵卫一同操练。”
程晖不由意外:
“您也与兵卫一同操练?”
他相像不出何琨一身泥汗、打着赤膊在校场上操练的模样。
何琨笑了笑,与程晖一同缓缓朝营帐走去。
“父王常道与士同寝、与士同食、与士同战,则身先士卒不惧其后退畏,食人炊骨不惧反北之心。”
程晖闻言不由站住脚,望着何琨实意感佩道:
“城阳王厚兵爱卒,实乃治军上策,莫怪道‘北地城阳三千卫,一夫可挡万夫勇’!”
何琨笑道:
“一夫抵万夫却是虚夸了。说起来,令尊大人是一位视卒如子之将。他统军大同卫多年,所创‘十阵连环’赫赫威名,其下军治严明举朝皆闻…这些年游族屡屡探犯,却始终不敢来大同侵扰,由此可见一斑啊!”
程晖听闻何琨褒赞程原定及“十阵连环”阵,不由心下欣慰。
二人便信步闲话,一路就兵法变阵及对敌外族之策探讨起来,几次谈及治军之见竟也极为契合。
待他们回到营帐时,程晖已然对何琨颇有些知己相惜,暗忖百年来城阳王府能以三千兵卫镇守北地不可撼动,实是有其根由的。
然而何琨并未在云川卫多做停留,不过待了两日便与杨进、程晖告辞。
按他的说法,这回是游玩至此便顺道来与故人一叙罢了。他甚至没有提一句让程晖代为向程原定问候的话,也没有打探分毫关于“十阵相连”的事。
程晖觉得自己应是多心了。
城阳王在西北势力连天,但榆林、大同、山西等处却不是西北,只怕北地便是有心也无法在几年内轻易渗入。
然而程晖有所不知的是,何琨这一趟“游玩”,自镇口台至鸦角山,将大同北边四路的十九堡二十一关口尽数“顺道”走了一回。
他打算出大同后过宣府和蓟州,直去辽东亲自见一见严伯龄。故而在长宁镇落脚时,何琨书信一封回北地,将大同军务防备之状详尽述说。
他又想起薄远信中所提及容潜与程曦往来之事,沉思一番后,在信末加了一段:
…总兵定襄伯济善任四年,兵民不亲、军务不通,因修缮府城之政与巡抚金忠固有罅隙,且督军严酷,卒怨已久。盖大同治军统兵之首,当推指挥使程原定。
他将信交给护卫快马加鞭送回了北地。
同一时间,另一封信也自大同日夜兼程送到了京中的威远侯府。
程钦看着手中信,皱眉向面前程原恩问道:
“皇上让内侍前往各处征收矿税?”
程原恩点头:
“郑宝罗列了开矿与榷税两项税种,由内侍任矿监税使。内阁已然通过此议,颁旨昭告天下大概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他一顿,问道,“三弟来信所为何事?”
程钦便将手中信递给他:
“矿税还未征到山西,济善与金忠却已经要打起来了。金忠督办修筑大同府城,将朝廷所拨军饷用于城防之建,济善却要在边线新筑军堡,二人因钱粮分配之事闹得不可开交。”
程原恩看着信皱眉。
边镇军饷钱粮的支配权掌控在地方巡抚手中,总兵无权干涉。
这也是为什么西北将领底气足的原因——横竖朝廷也不给银子,总兵及将领们靠着马市收入养兵,自然不需看文官督军的脸色。
程原定担忧的是济善如今刚愎自用,哪怕领不到银子也要严逼兵卒前往戍卫新堡。
若这样下去,待山西开矿征税后,一番敲诈之下,只怕矛盾会变得更尖锐,极有可能引起兵变。
程原恩因此事心下沉沉,晚上遇见程时来请安时更是冷着脸又将他训斥一顿,骂他这个年岁家不成业未立,整日荒渡。
程时让他训得莫名其妙,暗忖自己分明好好在边关打游族,也不知是谁非将自己调回京中来避是非。
他干笑应付几声后找个由头就想开溜,却又被程原恩喊住。
“…皇上已批示蒋斯贬官云南,通县县令赴任建昌知府,李梦林则调回京中任通县之缺。”
程时闻言,先前让程原恩骂了一通的烦郁便立时消散了。
他脑中居然冒出个念头——李落若是知道了,应该会很高兴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