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的狂吠声,和院子里几个孩子的说笑声,盖过了白家大伯拍门的声音。
或者,是他其实真没有勇气去拍打那扇院门?
但是,还是有人跑出来开门了,是最小的那个侄子,阿文。
“大黑啊,你这脾气得收一收,上次作下那么大的祸事,还不知道改正怎么行?小萌萌,你这性子也得改,见了陌生人要么逃跑要么比对自家人还亲近,这更要不得,都听到了没有?”童言稚语嗦着,院门就打开了。
“谁啊?这么晚”,阿文愣了愣,似乎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为啥亲大伯在这个时候登门。
“阿阿文,你哥他们,都在家不?”白大伯很是尴尬,深更半夜的上门,这是第二次,上次根本没进去门,就被侄媳妇儿给羞臊走了。
“大伯,大哥二哥在家呢,进来吧!”小阿文思量着,回头对院子里喊了一声:“大哥大嫂,大伯来了!”
屋里的说笑声一下子就戛然而止,似乎都觉得太突然了。
总算没有再吃到闭门羹,白大伯的脚步轻松了许多,跟在阿文身后往灶房走,现在,白家的灶房还在当做会客厅使用着呢。
自从上次垒院墙,白大伯偷偷摸摸来帮了一会儿忙,伯侄们又是很长时间没见面了,白老大迎出灶房,双手局促的搓了一搓,打着招呼:“大伯来啦?坐,屋里坐”。
灶房里面的座位。也不过就是几只乌旧的矮木凳,因着白大伯的加入,小采莲还要把屁股挪到烧火的那个木头墩子上。
“都都在啊!”白大伯迈进灶房,闷头打着招呼,坐在空出来的那张凳子上,顿时,就矮小了很多。
餐桌上的狼藉一片还没收拾呢,白家人现在最热闹的就是吃这顿晚饭,常常在餐桌上侃大山。你说说你今天的情况,我聊聊我今日的收成,再互相吹捧或者踩压几句,热闹的全然忘记了要“食不言,寝不语”的老规矩。
所以,这顿晚饭总要吃上很久很久才收拾起来。白家大伯看见桌上的吃剩的大小骨头,喉咙间便有些堵,其实,自己也犯不着这么抱愧侄儿一家,他们明明就生活的很好很舒适,比他这个大伯。吃的都全乎。
再看向阿圆的眼神,就有些个不满意。多么懒惰的婆娘啊,又说又笑到这会子了,还没拾掇洗涮碗筷,要是在自己家,老娘早就扯着嗓子骂媳妇了,而且这妇人彪悍的出名,上次把自己骂走了不说。在村子里连续跟人起争执,据说还掂着刀子吓唬石头家的婆娘。这可真真是真真不是个贤良妇人!
所以,白家大伯此刻有了一点做人家大伯的派头,指了指碗筷,冷声说道:“承光家的,还不赶紧收拾干净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来个亲戚朋友啥的客儿,叫人家笑话!”
原本还傻呵呵的跟着白家大小点头招呼的阿圆,脸上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姐认识你是个什么东西啊?一来就摆出当家长辈的谱儿给自己立规矩?
小采莲立刻慌了手脚,一下子从木头墩子上扑了过来,急急忙忙收拾碗筷,嘴里还解释道:“今儿该我刷碗,说着话,就忘了”。
阿文也动手很快,帮着姐姐干活儿,嘴里也解释道:“昨儿该我,可是姐姐跟嫂子帮我干了,今儿我帮姐姐”。
站在愤怒的边沿上的阿圆,被身侧的白老大按住了大腿,眼神中似有哀求,于是心中一软,垂头不语。
看在这是自家男人唯一硕果仅存的友好亲戚面上,姐就暂且忍了吧!
可惜,白大伯不是个长眼色的,听得两个侄子侄女这么一番对话,心中的不满就更严重了,原本不善言辞的大嘴巴此刻竟然流利了起来。
“家里有长嫂,竟然逼着弟弟妹妹干家务活儿,自己倒坐那里歇着,承光你不能这么纵着妇人家,时间长了,她不得骑在你脖子上?阿文是咱们白家的男丁,也要干这些妇人家才做的活计?这要是被外面的知道了,咱们白家还怎么有脸在村子里混?”
被老娘被媳妇压制的老实了一辈子,嘴巴跟个棉裤腰似的腼了一辈子,忽然的就在今夜侄儿家里冲开了枷锁,是被白毛儿吹捧了几句以后自我感觉良好了,还是真的被侄儿媳妇的“恶行”给逼得哑巴开口说话了?
灶房里,一下子安静极了。
原本那么欢乐和谐的一顿晚餐,阿文在讲着学堂里最新的笑话,一家子人都笑的前仰后合,这唯一没骂过他们没打过他们还偶尔会来偷偷帮扶一把儿的大伯,就迅速扼杀了这份欢乐。
而且矛头直指的正是白老大的新媳妇,大家的亲亲嫂子。
阿圆的杏核眼儿,微微的眯了起来,她凝神细看的,不是白大伯,而是自家男人白承光。
白大伯本来就是外人,对自己怎么看,怎么蔑视,又有什么关系?
白承光按着媳妇大腿的手更重了,他在媳妇的逼视中抬起头来看向白大伯,尴尬的解释了一句:“其实阿圆她对弟妹很好,当家,也很好”。
阿文终于忍不住,眼睛瞪得圆溜溜质问白大伯:“您是怎么看出来嫂子逼我们干家务的?我白承祖就是在家里刷碗了,谁能怎么笑话?我们一家人早就在迷糊阵村子里混不下去了,不还是您们主张着撵出来的吗?”
一直就像个隐身人似的的白老三,此刻也吐了一句:“嫂子,以后我天天回来吃晚饭,刷碗的轮班,也排上我。”
“还有我,以后也不能光闲吃饭,做饭我赶不上嫂子和采莲,刷碗筷还是能行的。”白老二担忧的望着嫂子,也出声支援。
只可惜最重要的那个人啥屁都没再放出来,阿圆双手一推,把那只搁在自己大腿上的蒲扇推下去,站起身笑道:“那好,从今儿起开始,咱们全家轮班刷碗,这个规矩不分男女老少,人人平等。谁要是不喜欢听这种话,那就从我阿圆的家滚出去,这个家,目前是我在当呢!”
灶房里太沉闷了,沉闷的她想要逃走,去一个宽敞的、明亮的地界去喘息。
白老大其实比从前有进步了,还能够护着自己说一句半句不招三不招两的话,可是,阿圆这心里就是很不舒服。
她走出了白家院子,在黑洞洞的夜里,无意识的向前继续走,脚下,小白犬欢快的围着她的腿打转儿,对于这种“离家出走”的形式,很是满意。
眼前温暖而明亮的所在,是砖窑。
几个守夜看火的雇工,还有贾师傅,都没有睡觉,还在等待着就要出炉的新砖。
看到阿圆,个个稀罕的不得了:“东家,怎么这会子来了?”
“嗯,来看看你们辛不辛苦。”阿圆的神色舒缓了很多,心里一片安宁,原来,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属于她阿圆,在这里,她可以得到充分的尊敬,不需要忍辱负重对任何人。
“辛苦啥?东家你不知道,等会儿看见新出炉的红砖,那滋味儿还美得很呢!”贾师傅的咳嗽好了点儿,不再弯腰捶胸的那么难受了。
“真的?看见新砖,您连咳嗽都能治好?”阿圆的心情更加愉快,还逗趣贾师傅一句,大家都跟着笑起来。
那个叫阿东的今儿守夜,也跟着打趣贾师傅:“这咳嗽好的这么快,是今晚上那饭里没捞着放盐吧?那么一包白盐巴,都掺和进砖坯子了,贾师傅可心疼了不是?”
“是啊是啊,我在旁边看见了,贾师傅掂着张空纸包,差点儿就哭出来,那些盐巴,跟命根儿似的金贵呢!”另一个小伙子凑到贾师傅面前做鬼脸儿,他们整日的厮混在一起,关系亲近的很。
“臭小子们!我那点盐巴一掉进去,你们不帮着捡些回来,还赶紧的就搅进砖泥里面,这是憋着坏呢,别以为我不知道!”贾师傅苦着脸哀诉:“东家,你是想不到他们那些花点子,我的盐巴没了,他们还怂恿着厨娘,坚决不肯再给我些盐巴,灶房的门锁得死死的,我今儿晚上,就是强吃了些饭食。”
“哈哈哈”,阿圆笑得弯下腰去,刚才的所有不愉快全部忘了个干净,再看看满脸委屈的贾师傅,好容易才说出了话。
“阿东,去查查这些坏事都是谁干的,报个名儿给我。”
贾师傅立刻就得意起来,几个小伙子垮下了脸,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后竟然都站了出来。
“我出的主意,贾师傅这咳嗽太厉害了”,这是阿东。
“我下的手,把盐巴搅进砖泥里面的。”
“我去找的厨娘,叫她千万别给贾师傅盐巴”。
“我跟着去的也跟着搅了”。
其实,这些娃子也是为的自己好,贾师傅心里又舍不得了,拱手对阿圆求肯:“东家,其实也没啥,我看,就别罚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