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朱元璋坐在那里,手中握着一个鞋底子,好似尚方宝剑一样,死死盯着朱楩。
朱楩站在门外,也在仔细打量着朱元璋。
在那十二年的小透明生活里,朱楩还从未敢这样直面过这一世的老爹。
所以说,如果两父子不是在这皇宫大殿,而是在外面大街上相遇的话,恐怕就算走一个对脸,那也是谁也不认识谁的。
而且出乎朱楩意料之外的是,朱元璋完全不是什么鞋拔子脸,而是一个富态且充满威严的老人。
其实有关朱元璋的样貌,一直都是充满了争议和谜团的。
因为网络上流传着一张丑不拉几的图,说是他的真正样貌。
可是明朝张瀚在‘松窗梦语’卷六记载称:余为南司空,入武英殿,得瞻仰二祖御容。太祖之容,眉秀目炬,鼻直唇长,面如满月,须不盈尺,与民间所传奇异之象大不类。相传太祖图像时杀数人,后一人得免。意者民间所传,即后一人所写,未可知也。成祖之容,大类太祖,但两颐间多髯二缕,长垂至腹。
说的就是那种丑图其实是民间瞎传的,根本没有依据。
反倒是武英殿供奉着朱元璋的塑像。
更何况朱棣是朱元璋的儿子,两人容貌相似。
除非朱棣也是个鞋拔子脸。
更不用说明史里记载朱元璋为‘姿貌雄伟,奇骨灌顶。志意廓然,人莫能测。’
其实笨寻思也该想想,如果朱元璋真是个容貌丑陋的怪相,就好似三国庞统一样。
那郭子兴还能那么重视他?还把义女嫁给他?
所以朱元璋其实就算不是英明神武威武不凡,那也不至于太差,如果放在现代,恐怕就是个普通的老头儿。
或许是那种趁着改革开发,靠着自己的努力白手起家,一步步发展起来的第一批企业家的类型?
朱楩还在心里暗暗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朱元璋怒了:“混账,你这是仰面视君要刺王杀驾吗?”
其实‘仰面视君有意刺王杀驾,斩立决’这条法律是清朝才开始的。
可现在朱元璋憋着一肚子火,故意找茬。
朱楩翻了个白眼,一边不情不愿的撩起袍子跪了下来,一边说道:“儿臣朱楩参见父皇,儿臣这是瞧父皇颜面惊为天人,一时之间才出神了。”
朱元璋嘴角抽了抽,这混小子以为自己是花船上的歌伎?还是谁家的少不更事的小姑娘?还看老子的颜面出神了?
“不过儿臣以前也曾纳闷一件事,怪不得儿臣高大帅气,原来是随了您了,”朱楩也不傻,瞄了眼老朱手里的鞋底子,奉上了一记小小马屁。
朱元璋顿时哭笑不得的说道:“起来吧,你曾经在云南征战沙场,南征北战未尝一败。连徐达都曾夸你为大明战神。如今怎么变得如此油嘴滑舌。”
同时朱元璋也心里松了口气,其实他还真怕这臭小子是个愣头青,所以才上来使了个下马威,就是想看看朱楩会是什么反应。
看来他还是畏惧自己这个父亲的。
朱元璋转手把鞋底子先放在一旁的案子上,不急着使,一会儿再说。
朱楩一边起身,一边步入殿内,身后太监随手把门给关上了。
朱楩皱了皱眉,既是不太喜欢所谓大明战神的称号,毕竟因为李景隆和另一个混账小子,已经把这名号变成贬义词了。
同时,此时殿内就只剩下朱楩和朱元璋两人了,让他感到有些不太自在。
“怎么?现在知道怕咱了?”朱元璋冷笑一声,斜视着朱楩:“伱在云南的时候,可是很嚣张狂妄啊,目中无人的,都把朝廷和咱不放在眼里了。”
朱楩挑挑眉,瞧,秋后算账来了吧。
“我倒不是怕你,”朱楩说道。
“嗯?”朱元璋皱眉。
“咳咳咳,”朱楩轻咳一声说道:“我倒不是怕您。”
朱元璋这才眉头舒展。
朱楩心说,不就是没用敬语吗,至于这么小心眼吗?但是只能忍了,继续说道:“毕竟再怎么说,您也是我爹不是吗。”
朱楩不是魂穿,也不是冷不丁穿越过来的,而是转世投胎。
只不过他莫名其妙转世到了过去,也就是如今的大明时代,成为了朱元璋的十八子。
所以就算他再怎么样,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朱元璋都是他这一世的亲爹。
想到这里,朱楩不禁叹了口气。
朱元璋本来还很满意这小子的态度,此时听到他的叹息,不禁把鞋底子重新抄起来了,问道:“怎地?做咱的儿子还委屈你了?”
朱楩赶紧摇头,说道:“只是儿臣一直充满疑问,到底我是你儿子,还是那胡渊才是您的亲生儿子?”
“胡说八道什么玩意儿?”朱元璋随手就把鞋底子扔出去了。
朱楩一个侧头就给躲开了。
“你还敢躲?”朱元璋瞪着朱楩。
朱楩嘴角抽了抽,你打我还不让我躲?这是什么道理?
得得得,你是皇帝,你还是爹,你说的算。
无奈的朱楩只好把之前在殿门外接住的鞋底子,小心翼翼的走过去送到朱元璋的手里。
朱元璋忍着笑意的看着他。
什么大明战神,什么云南战神,你在外面再威风八面,再大杀四方,那也是咱的儿子,在咱的面前也威武不起来了吧?
其实朱元璋对朱楩的猜忌之心本来已经要到临界点了,尤其是朱楩之前抗旨不遵,竟然找了个由头没有奉旨回京城。
他想干嘛?真要在云南搞造反吗?
而且听说朱楩一路回来,竟然慢慢悠悠如同旅游似的,就是不急着到应天,半路上还遇到了徐家那丫头,两人骑一匹马,就差唱‘红尘作伴潇潇洒洒’了。
这是把自己视若无睹了呀?
别人谁接到圣旨不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的火速赶来?
你可倒好,还在城外跟李景隆那小子闹起来了是吧?
就这么不想入京?就这么不想看老子?
朱楩的身边毕竟一路上跟着蒋瓛等锦衣卫,想也知道,他这一路上的所有大小事,朱元璋在皇宫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于是才有小太监传旨,后来干脆让锦衣卫把人给抬进来了。
不过此时朱元璋看着朱楩的模样,却不知怎么,心里的火气竟慢慢平复了下去。
像,太像老子年轻时候的样子了。
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是咱的儿子。
“父皇?”朱楩发现,老朱怎么发呆了?不会是在想着怎么处置自己吧?
朱元璋干咳一声,拿鞋底子指着朱楩,说道:“你先把胡渊的事说清楚,不然咱可真要抽你了。”
一提到那胡渊,朱楩就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上小心谨慎了,说道:“真是您答应他撤裁了永昌府的府制,还让他当什么指挥使司,乃至建设金齿卫,还是什么军民营?”
“那叫金齿军民指挥使司,”朱元璋一头黑线的看着朱楩,你连之前的金齿卫的正式名称都不知道吗?
朱楩才不管这些细节问题,直言不讳的说道:“所以我才怀疑那胡渊才是您的亲生儿子啊。”
朱元璋皱着眉,对着朱楩勾勾手指:“来来来,你到咱的面前来说。”
朱楩可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小透明了,也不再是当初在封王大典上,畏手畏脚小心翼翼的请求提前就藩,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老爹模样的时候了。
所以朱楩大手一挥说道:“抽我的事一会儿再说。儿臣有一个疑问想问问您。作为藩王,除了儿臣的护卫所,平时儿臣既没有治理地方的政权,也没有指挥调度军队的兵权。可是那胡渊何德何能,在那永昌府里当土皇帝,军权一把抓啊?”
“我就纳闷了,谁才是云南王啊?我沐英大哥是您给的特权,那也只是咱大明的西平侯,是有官职体系的。”
“可胡渊的指挥使司,竟然还特么是土司制度,也就是说他干完他儿子干,他儿子干完他孙子干,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合着您把云南封给他了是吧?至少在永昌府内,他才是土皇帝啊。”
“您再看看我,做点事,还是为国为民的大业,就被您给一顿臭骂,我消灭了思任发几十万大军啊,与沐英大哥可谓是九死一生。之后平刀干猛,敲定边疆盈江的稳定。”
“结果您在圣旨里把我一顿臭骂,凭啥啊?那胡渊在永昌府内,靠着您的宠爱,把几十万中原迁徙的百姓把控起来,然后压榨他们,以及招兵买马超编了几万兵力。”
“可是在云南土司大肆造反时,胡渊却做壁上观,甚至任凭刀干猛七万大军从面前经过直接偷袭我大理而视若无睹。他才想要干嘛啊?是想等咱大明失去对云南的控制,然后趁机成为一方霸主不成?”
朱楩一开口,那就停不下来了。
其实他也有着老大的委屈了。
我平云南,还提出改土归流计划,彻底解决土司隐患,足以让云南彻底归心。
结果你还骂我?还为了一个胡渊?
凭啥啊?
他都委屈死了。
朱元璋深深的看着朱楩,沉默片刻后,才问道:“你真的不知道胡渊的真正作用?”
“掣肘我沐英大哥吗?”朱楩嘟囔一句,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意义了吧。
在朱楩就藩云南之前,沐英可谓是云南王,军政一把抓的那种。
而沐英在那十年间,也确实把云南治理的不错,尤其是开垦荒田,让云南增加了无数田地,使百姓得到休养生息。
可是沐英的权力却太大了,只发展了十年,就让他在云南积攒了巨大的声望。
其实从沐英死后,云南又开始蠢蠢欲动,各地土司又接连揭竿而起造反就能看出,沐英在云南的威望。
如果不是沐英突然病逝,思任发之后再无土司敢轻易作乱了。
当然了,这也给了朱楩机会就是了。
“看来你也不笨,”朱元璋瞥了眼朱楩,而在提到沐英时,也不禁有些感伤。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如果沐英还活着,而且在朱楩就藩云南,且引起了朱元璋猜忌之前,那么朱元璋对云南最猜忌的人,恐怕就是这个养子了。
但是沐英死后,朱元璋又开始伤感唏嘘起来,何况他如今最猜忌的人也变成了自己的亲儿子朱楩了,自然和沐英就没有冲突之处。
也不妨碍他怀念那个养子了。
“没错,胡渊的诸多特权都是我给予的,包括他把永昌旧址按照咱应天城的规模改建,我也是知道的,”朱元璋承认,他知道胡渊干的那些事。
看来在胡渊的身边,也早就安插了锦衣卫。
“我不是说他做的没错,但是,该如何处置他,那是朝廷,也是咱的权力,你何德何能敢随意诛杀朝廷命官?还是边疆大吏的一员指挥使?你的眼里还有没有朝廷?还有没有法度?还有没有咱这个皇帝了?”朱元璋的语气开始变得严厉起来。
如果说一开始那是父子相见,那么此时,就是君臣对话了。
哪怕是朱楩,也不禁浑身一震。
不愧是洪武大帝,他可不是农村的小老头儿,而是马上皇帝朱元璋。
这天下,是他一手打下来的,他是大明朝的开国皇帝,而不是从谁手中继承来的,那是完全不同的。
朱元璋不怒尚且自威,何况此时给朱楩施加压力,换做旁人,哪怕是其他藩王,甚至是太子朱标,恐怕也只有跪下瑟瑟发抖满头冷汗的了吧?
但是朱楩却浑然不惧,说道:“杀他又如何?别说一个胡渊,思任发我也杀了,他也是您钦定的宣抚使司吧?又该当如何?”
“别说他们,整个云南土司,我已经基本上都杀光了,一家一家的杀,一族一族的灭,直到把所有敢不服我大明的人杀光,只留下忠心于我大明的百姓子民就够了。”
“今日只是一个胡渊,他日还有其他人敢藏着祸心,我照样杀。哪怕被您猜忌又如何?我在意的可不是这些,而是大明江山永固。”
朱元璋浑身一震,目中闪烁着一抹异样光彩。
大明江山永固吗?
这个臭小子,虽然他在云南胡作非为,甚至不止是僭越那么简单,而是根本就没把僭越当回事。
但是他提出的改土归流,确实陈述利害,把土司制度的隐患讲解清楚,以及给出了不错的方针。
只不过朱元璋有自己的考量,他是皇帝,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旨意可是会影响全国的,没那么简单。
哪怕只是针对土司进行改土归流,但是要知道,除了云南,贵州,四川,广西等地,可都是遍地的土司啊。
云贵川地,岭南一地,到处都是土司。
朱楩的目光只有云南一省,可朱元璋的眼中却是整个国家。
一旦改土归流推行起来,怕不是其他几省的土司也都要反了吧?
更何况改土归流要重新丈量土地,现在还是洪武二十六年,也就是说大明建国还不到三十年,刚平定的天下就要重新丈量土地什么的。
恐怕中原内的士族和百姓们也不会答应吧?
所以朱元璋不是不知道改土归流的好处,只是不能急于求成。
其实他还真不是针对朱楩。
“何况当时还在战时,本王有责任和义务平定叛乱,这不就是本王作为戍边藩王该做的吗?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又有先斩而后奏的典例,所以,”朱楩一看朱元璋好像被自己说服了,开始侃侃而谈起来。
可他没看到,朱元璋的脸色开始变得漆黑和阴沉了。
“本王是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是吧?”朱元璋再也听不下去,‘腾’地站了起来。
这混账果然不老实,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于是朱元璋奔着朱楩就去了,挥起鞋底子对着朱楩的脑袋就是一下。
‘啪’地。
朱楩好像被打傻了,朱元璋也几十岁了,怎么这么灵活?
其实主要是他不敢躲,这么大岁数了,万一闪到腰怎么办?万一摔了算谁的?
有一说一,你别看朱楩一直在背后嘟囔老朱你到底什么时候死,可那是等朱元璋自然死亡,说白了也是希望他早点寿终就寝。
可真让朱楩弑父,他不敢,也不会那么做。
于是朱楩默默的叹了口气,双手抱头往那里一蹲,反正他皮糙肉厚,被打几下就打几下吧,最多不过是鞋底子,还是棉鞋底,打不疼。
朱元璋好笑又好气的瞪着朱楩:“你把屁股撅起来。”
朱楩翻着白眼照做,趴在地上,被朱元璋逮住这顿抽啊。
“你还敢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敢说先斩后奏?我看你是反了天了,干脆你来当皇帝吧?”
“还有,当初老子听你的请求让你就藩,结果你临走了都不来跟咱打个招呼,为人子有你这样的吗?嗯?”
“咱连厨子都给你选好了,还有三百宫女太监伺候你的起居,还给你选了个大德高僧辅佐你,甚至打算给你选几个能用的府臣,即使他们没有官职在身,总也算是有些功名。”
“你可倒好,一句话不说就跑了,临走之前甚至见咱一面都低着头。咱是老虎,能吃了你吗?现在你怎么不怕咱了?”
朱元璋越说越气,而且还把刚才丢出去的鞋底子捡了过来,边数落朱楩边左右开弓,打的那叫一个痛快。
朱楩也有些惊讶,因为他真不知道,原来老朱没有厚此薄彼,其实早就给自己准备了齐全的随从。
只不过当时朱楩急着逃离皇宫和应天,以及朱元璋的身边,懂得都懂,所以就没去给朱元璋请安。
结果朱元璋也不含糊,直接和这个年纪不大的儿子置气,就把那些给他准备好的随行人员全都给遣散了。
好家伙,你俩真不愧是父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