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瞻扫了一眼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陆怀,并没有将目光多在陆怀身上停留一分,便将目光定在了司百熊的身上。
他虽然在家闭门不出,但不意味着他隔绝了外界,不了解外面的事。
每过一段时日,便会有人来告诉他朝野之中发生了什么事,出现了什么值得关注的人物。
司百熊手段够高,瞒得够好,居然到现在这个地步,才被他知道刘德成了背黑锅的人。他倒是低估了司百熊这个曾经的清流了,没想到司百熊这么有手段!
刘德虽然脑子不是那么精明,但也只有敛财平事的胆子。绝没有栽赃主官,调换案卷捅出苏家谋逆之事的胆子,更不会蠢到那么做!
这中间一定是被司百熊设计陷害了。
他既然不能将矛头明晃晃地对准陆怀,那便要从司百熊这里入手了。若是司百熊做的事不幸扯到陆怀的身上,那便谁也怪不到他的身上了,要怪只能怪司百熊。到时证明了刘德的清白,陆止也无话可说。
刘世瞻客气地看了一眼司百熊,冷冷地对刘德道:“你这混账,司大人不论如何都是你的主官。你以下告上,国法责罚自不必说,你的证据何在?你空口白牙说司大人严刑拷打过这位陆怀公公,便是真的吗?若司大人真的这么做过,这位公公岂能好好地站在这大堂之中!”
刘世瞻对司百熊做足了礼数,对刘德的这番话又满是斥责失望的语气,听起来便只有长辈对不肖子孙撒出弥天蠢谎的失望之情。
然而此刻被刘世瞻呵斥过的刘德,多少冷静了一些,见到刘世瞻以后心里也更有底了不少,终于是从刘世瞻的这番斥责失望之语中听出了点拨。
是啊,他这么半天心急火燎地都在说司百熊在说谎,说司百熊严刑拷打过陆怀,可陆怀好端端站在这里,谁会信这话呢!
司百熊用的是损办法,陆怀又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这般为其遮掩。不让陆怀把伤处露出来看看,谁能知道,谁会相信!
他真是急得上头,竟把最关键之处给漏下了!还是他祖爷爷心明眼亮,一来就抓到了关键!
刘德冷静了一下,僵住的脑子此刻终于又重新开始活动了起来。
他细细琢磨了下,才哭着道:“不孝孙子让祖爷爷奔波劳心,真是该死!可孙儿我说的都是真话,陆秉笔的师父让司百熊用‘蜻蜓点水’的法子折腾得吃不消,筋骨都差点错开,身上的伤一看就知道。孙儿真的不知道……”
刘世瞻知道刘德再往下说,便要说不知陆怀为何隐瞒,那便是将矛头对准陆怀,也对准陆止了。
这可不行。既已知道陆怀是被如何拷问,那便够了。
刘世瞻便开口截断了刘德的话。他痛心地看着司百熊,不敢置信地道:“司大人,我这不孝孙说的,可是真的?”
司百熊冷着脸,仿佛刘德说的是无稽之谈,他根本不屑开口解释。
就算只要看了陆怀身上的伤便能证实刘德所言,又能如何?有陆止在场,只要陆怀咬死了没有被严刑拷打过,谁还敢去扒了陆怀的衣裳查验不成?
陆止看向了陆怀。
他的目光很平静。
陆怀知道陆止在等待着他的示意。
陆怀无奈地微微摇头,十分不解地看着刘德道:“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何一直臆想司大人曾对我严刑拷打,这实在是无中生有之事。”
陆怀说着,又看向了刘德身侧的刘世瞻,似是想说什么安慰一下被折腾而来的刘世瞻,但想了想,终是欲言又止。
方有固王一辑等人都在权衡。刘德现在一口咬定陆怀被严刑拷打过,这事儿要说验证,其实也不难,掀开陆怀的衣裳看看便知。
可问题是,有些事的难,不难在做这件事本身,而是难在情势之下能不能做。
陆止对陆怀的态度,可是一开始就摆明了,谁要是敢直接动陆怀,那可就和直接动陆止没区别了。
而且陆怀的表现,也实在没有一点儿心虚的样子。这万一要是站出来,豁出去得罪了陆止,逼着把陆怀的衣裳掀了、脱了,最后却什么也查不出来,那岂不是白白得罪人了?
屋内的人,每一个都各有心思,一时之间竟无人开口,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刘世瞻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真正认真地打量了陆怀一下。
他知道陆怀现在一定是在说谎。也因为此,他才知道陆怀的演技有多么好。
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小前内官,当着满堂朝廷大员的面,竟能演得如此真实自然。若非他与刘德的关系,实在清楚刘德是个什么样的人,实在清楚刘德说的绝对是真话,他只怕也要被陆怀的表演蒙蔽。
刘世瞻眼看满堂的人竟无一人敢出头,知道再这样下去,形势必定对他们一边不利。既然别人指望不上,那自然还得是他来出这个头。
他已经活到了九十九岁,这么大的年龄,偶尔糊涂一下,倚老卖老一下,是他的权利。
他沉吟了一下道:“‘蜻蜓点水’这种阴损的逼供招数怎么还在用,被这个招数折腾一下可了不得……”
说着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身边跟着的后辈,道:“你快看看陆怀公公伤得怎么样,要是伤得重,可得仔细救治,晚了拖严重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刘世瞻身边跟着的后辈,在刘世瞻的眼神扫过来时,便已经上前扯住了陆怀的手臂。
刘世瞻说的慢吞吞的,待到刘世瞻说完三四个字,他便已经将陆怀的衣袖扯开了。
这变故实在太快,众人都来不及反应,便已经看到了陆怀被简单包扎的手腕。
司百熊瞬间变了脸色,刘世瞻的目中却显现出如释重负的得意。
刘德更是如获大赦般满脸喜色,高声叫道:“你们看,他手腕上真的有伤!那就是被‘蜻蜓点水’过才会留下的!这绝做不得假!”
大堂之上,陆止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的,就算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脸上不断徘徊,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必须克制。
他清楚地知道何为刑讯中的“蜻蜓点水”,陆怀腕间的伤处,也在向他展示着陆怀在狱中所受的苦头。
可就是因为清楚,所以他才更要冷静。
他的师父在受了这么大的罪之后,依然在为他着想,为他谋划,甚至为他争取到了司百熊。他就算再心疼,再想要和司百熊算账,也绝不能在今天这个日子表露出一分一毫。
他绝不能辜负师父的苦心,更不能坏了师父的安排。
陆止看了一眼脸色大变的司百熊,没有将目光多在司百熊的身上停留一瞬,便将目光移动到了陆怀的身上。
他相信他的师父,相信他的师父既然不承认受过逼供,就必定安排好了后招应对所有的风险。
陆止很有定力。陆怀也很镇定,镇定到让人不觉得他是镇定,而是真的不觉得被人看到手腕间的伤处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几乎要怀疑起自己来。
但总有不镇定的人,此前被陆止大拂颜面的张让此刻便很激动。
他甚至顾不得去思考为什么现在没有别人跳出来质问陆怀。他已经得罪了陆止,现在既然能证明陆怀在撒谎,一能打脸陆止,二能掀开此案真相,让案件得以向倒苏方向发展,他岂能袖手旁观?
现在正是他当仁不让之时!未来苏党一倒,他今日的登高一呼必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张让从大堂边角挤到前排,高声道:“陆怀公公,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当堂撒谎被当堂拆穿,已然颜面尽失!国有法度,堂有明镜,个中原委,你若聪明,便不该再去隐瞒!”
张让的话很大义凛然,也很有煽动力,只是陆怀的表现实在不像是一个听完这番话的人会有的反应。
他依然很镇定,看着张让的目光就好像一个不忍心戳穿尴尬表演的善良人。
这实在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所有人都不明白,陆怀能怎样解释手腕间的伤,才能镇定至此。
刘世瞻看着镇定自若的陆怀,已经想好了所有陆怀可能会说的解释,以及自己要如何应对。
他不信陆怀能有什么辩解是他这个九十九岁、历经三朝的老人所不能破解的。
他吃过的盐,比陆怀吃过的米还要多!任陆怀如何辩解,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刘世瞻冷笑着对陆怀道:“陆怀公公,及至此刻,你还要隐瞒真相吗?我的曾孙被连累至此,何其无辜?”
陆怀拂开了抓着他手臂的人,将腕间包扎的布一层一层解开。他的动作十分从容,十分仔细,也很缓慢,就像是要给自己换药一样,仿佛周围没有那么多双虎视眈眈的探究的眼睛在盯着他瞧。
他随后道:“这伤自我进入顺天府衙之前便有,刘主事眼力好,早在司大人询问我时便看到过。刘老先生,您问我,不如问问您的曾孙。”
刘世瞻的脸色冷了下去。而刘世瞻身边的刘德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陆怀怎么这么能演,能狡辩,合着现在他还成了陆怀的证人呗?
“你放……”刘德几乎要将审犯人时惯常会说的脏话脱口而出,生生忍住后,咬牙切齿地道:“我什么时候看到你的伤了!你手腕上的伤,根本就是被‘蜻蜓点水’反绑吊起来时弄出来的,你说你来之前便有,谁能证明?你真是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陆怀将双手手腕间的布都拆解下之后,微笑着看向刘德,又看了看一脸冷凝的刘世瞻道:“这段时间,我都在城郊某处施粥舍药,随母亲救治灾民,修葺庙宇以供灾民容身,腕间的伤便是这么来的,刘主事若问谁能证明,那些灾民都是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