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内堂。
沈青白正在审阅案卷。案头灯内,火苗轻动,在他刚毅的五官轮廓上,映出些许游移的虚影。
一名国字脸手下,忽然匆匆附耳来报。
沈青白听得心中一震,偏头严肃地与手下确认:“他听清楚了?”
国字脸手下肯定地道:“他听清楚了,复述的话绝对一字不差。如此大事,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马虎!”
沈青白缓缓将案卷按到了桌上,神情越发严肃。
若如那班良所言,苏家的人,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都觉得配不上自家,那么二者联手,除了是想要谋反,还能是想干什么?
苏家现在或许还没有考虑好,是否要行大逆不道之举,可是班良所效命的“主公”,必定已是有所行动。
涉及此事的另外一人于三吉,是一个趁着改朝换代之机,流窜出宫的老阉宦,本就是个重利轻义的角色。如今终日靠着过往的内官身份,游走于高门大户之间,以嘴代劳攫取利益。
若说他会受贼子重利收买,利用往来之便,为贼子充当谋反掮客,也是合情合理。而以他和前朝宫廷的关联,他背后的主公,便是此前收到的密报中,意图利用前朝遗毒,谋权篡位之人,也大有可能。
盯住班良和于三吉,便上可抓贼子,下可查逆臣。这两人,实在是关键中的关键。
不过,此二人都是因为盯着苏家,才连带着追查到的,此前并未想过,会有大用。
目前只知道他们大致的身份背景,以及他们近两个月都住在倚梅胡同附近,一处不起眼的民宅里,去倚梅胡同苏三别苑的次数,较为频繁,其他都所知寥寥。
当务之急,是要摸清于三吉和班良的详细背景、经历,理出他们二人之间的所有交集,和与他们来往最多、关联最深的人,抽丝剥茧地查出他们所效力之人的底细。
另外,也要盯紧苏家的一举一动,一旦苏家的人有不轨的企图,便要立即上报女帝,进行处置。
沈青白负手踱步一阵,旋即指令手下道:“牢牢盯住于、班二人,有任何异动或发现,都立即来报。另外加派两队人手,一队详细调查于、班二人的底细,尤其要注意发掘,与他们过从甚密之人的动向。一队人手去查于三吉提到的徒弟王景,务必要尽快将这个王景找到。”
“这些宦官无儿无女,但凡有点能耐,都会教养些个徒弟充当后嗣,能让于三吉在那时那刻,那般挂心的徒弟,定然与他关系匪浅,作用重大。明白吗?”
国字脸手下深思片刻,慎重抱拳道:“属下明白,属下立刻就去安排。”
沈青白点点头,他的手下于是告退。
沈青白待手下离开后,思量了一番,叫来了方脸浓眉、身形魁梧的副手鱼羡,进入内室,低声与鱼羡询问:“布在苏家的棋,现在情况都如何了?”
鱼羡略一思量,立即低声回禀:“折损近半,但平安留下的,多数都受到了信任和重用。苏家人主要的府门宅院里,都有我们可用的人。”
沈青白点点头,神情变得沉重而严肃,负手踱了几步后,叹息道:“苏家的人,不简单,我们百里挑一的人,弄进去还会被掀出一半来,其他地方,何曾有过如此高的损失。”
鱼羡也沉重地点头。
沈青白沉默了片刻,才问:“倚梅胡同的苏三别苑里,有几人可用?要能活动的棋,还被圈着的不算。”
鱼羡思量后,有些沉重地答:“只有两人。这两人在苏三手下,功劳颇高,深受苏三与高弘仕的信任,即便脱离他人视线,也不会轻易遭到怀疑。”
沈青白慎重地点点头,单手握紧,考虑良久,终于,坚定地道:“让他们都动起来,彻底从守转攻。从此刻起,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查证苏三等人,是否有不臣之心,一旦查到实据,即刻传递出来!”
鱼羡双眼睁大了一瞬,意识到苏家之内的情况,很可能已出现了严重的变化,马上慎重地道:“明白了,我马上交代下去。”
“要快,也要稳。”沈青白沉声嘱咐了一句。
鱼羡重重点头,沈青白随即挥了挥手。
鱼羡告退之后,沈青白思量了一下,便立即前往宫中。
苏家有如此异动,须得及时禀报女帝。
倚梅胡同,苏三别苑。
苏三平息下被班良挑拨的怒气,与高弘仕从花厅,走向远处匠心独具,曲折磅礴的假山群。数名黑衣护卫,远远跟在他们的身后。
苏三墨色一般浓黑的眸子,远远扫视那规模庞大的假山群,眼底浮动着几许傲气。
这世上,除了他的兄长与心腹,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布下了怎样的局。为了他的心中期待的那一天,他已经等待了太久,付出了太多。
现在,距离他梦想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近了,他一定要稳住,一定要比从前,更从容不迫!
高弘仕身着淡青色衣装,手持折扇,与苏三缓缓并行,不时留意着苏三的表情,两次欲言又止。
苏三留意到了高弘仕的频频注视,微微勾唇,轻声说:“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是。”高弘仕颔首应了一声,思量了一下,才低声询问:“公子还不准备答应吗?”
“不。”苏三淡淡微笑着,摇了摇头。如墨如夜的眸子里,微微闪动着难以测度的光泽。
“还不到时候。现在我们仍然势弱,一旦与对方联手,我们将为对方所驱策。等到我父坐上首辅之位,大权尽揽,满朝文武悉数听命之时,再谈联手,便是我们驱策对方。这开局一正一负,结果也将殊为不同。我们决不能是为人作嫁的一方。”
苏三看着越来越近的假山群,微微勾唇,仿佛看到的不是假山群,而是千万里大好山河。
他从来不信划土而治这种鬼话,九州四方,只能是一家的天下。
而这一家,只能姓苏!
高弘仕深思片刻,信服地点了点头,“还是公子考虑周祥。”
随即,又试探地问:“那是否要告诉阁老?”
高弘仕总觉得,应该提前知会苏阁老一声,苏三与其兄长们固然才智超绝,计率深远,但毕竟没有苏阁老这样早在女帝与命帝立国之前,就追随在女帝与命帝身边的人,对女帝和命帝了解更深。
万一他们的计划中有纰漏,苏阁老也能点拨一二。
可苏三却立即否定了出来:“绝对不可,只有等到万事俱备,才能告诉父亲。”
苏三说着,停下了脚步,郑重地看着高弘仕,道:“这也是我和兄长们商量的结果。父亲老了,不喜欢冒险,若被他知晓,必定难以成事。可是你想想,当下女子为帝,颠倒乾坤,叛逆纲常,乃是世所不容,如此机缘,我们又已准备了十之八/九,若是错过,岂不是逆天而行,遗憾永世?”
高弘仕想了想,虽然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也觉得苏三与苏三兄长们的顾虑颇有道理,便道:“弘仕明白了,绝不对阁老多言。”
“如此才好。”苏三欣慰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笑容,继续与高弘仕向假山中走去,边走,边劝慰高弘仕:“成大事者,不能太过谨慎,或过于拘泥于条框规则之中,要多变通。你有时,还是太循规蹈矩了。”
高弘仕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说什么。
苏三,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在他心里,高弘仕这般循规蹈矩,虽然有时候,显得不那么大气,却也颇为令他放心。稍作规劝,不让高弘仕过于拘泥便好,他也并不打算,真的让高弘仕彻底改变。
苏三与高弘仕走入假山中,侍卫们,便在假山外停下,有序地将假山一侧的数个入口把守住。
苏三与高弘仕在假山怪石中,来回沿着不同的路线,绕行几次之后,最终在中段的一处嶙峋奇石前站定。
高弘仕左右仔细看了看,确定无人之后,单手伸入奇石中空的缝隙中,在三个方位上,依次用不同的指法按了下去,奇石后方的一处嶙峋石壁,便向一旁,缓缓移动开,露出了下方二尺见方,倾斜向下的地道入口。
若这石壁不动,绝对无人能够想到,此处,竟然还藏着一处地道。这处地道,四周以青石相砌,铜铁为筋,十分牢固、平整、洁净。
高弘仕先进入地道,点燃地道两旁的火烛,然后,苏三才走了下去。
苏三进入后,高弘仕缓缓转动地道内一尊一尺高的铜制佛像,石壁便缓缓移动了回去,重新遮蔽了上方。
高弘仕点起一只灯笼,在前为苏三引路。两人在堪堪容纳一人通行的地道中,行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前方,忽然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出现了一个喇叭形的空间,和一堵石门。
高弘仕上前,以一定的节奏,轻轻敲了敲石门,片刻之后,石门从内被人开启,一个宛若地下殿堂的双层空间,便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上下两层的空间里,同样是青石相砌,铜铁为筋,若忽略四周与承重的材质,几乎与地上房屋的室内无异。
两层空间,皆是灯火通明。不同之处在于,上层空间房门大开,下层却是屋门紧闭,只能看见里面有人在走动,但看不到里面的具体情形。
苏三与高弘仕扫了一眼下层,便将视线,都投注在上面一层中,一同走了过去。
给苏三和高弘仕开门的人,将石门关上,也跟上了苏三和高弘仕的脚步。
开门人年约四十,一身儒装,身材清瘦,相貌俊雅,双目炯炯有神,一缕长须,从容飘逸。
踏入室内后,他对苏三和高弘仕,拱了拱手,微笑道:“公子与高生许久没有过来了,此次前来,可是有好消息告诉大家?”
“不错。”苏三对他微笑点头,高弘仕则微笑着拱手还礼。
在上层空间中,十余名老老少少,身着青衫,书生装扮的人,正分成两列,坐在各自的桌案后,奋笔疾书。整个空间里,都只闻笔墨相亲,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和纸张传递的细微轻响。
这些人看到苏三和高弘仕出现在此,都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便继续专注于各自眼前的事务,不曾停笔。
而苏三和高弘仕,也都不以为忤,反而以微笑回应。
苏三自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低声对那开门人道:“寒禽先生,如今朝中一切顺利,我父与首辅之位,不过毫厘之距。大事得成,已是指日可待了。相比之下……”
苏三笑着沉吟了一下,“这里的进度,可能反而慢上一些了。”
刘寒禽并不同意地摇了摇头,抬手指向了一侧沿墙而建的书架,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三和高弘仕相视一眼,一前一后,随刘寒禽走到书架旁。
刘寒禽收起书架上覆盖的布帛,颇为骄傲地对苏三道:“公子请看,《大正律》十三卷,初稿已近完成,只差《河防》一卷,尚待数个条目完成,即可收尾。预计再有十日,便可大功告成。到时候,我大正朝便有自己的律令了!”
刘寒禽说着,取出卷首初稿一册,交到了苏三的手上,动容地对苏三道:“公子的所思所想,都已融入进这部律令之中。相比古法,此部律令体例更加规范,刑名更加清晰,涵盖更加全面。可说是集历代之所长,超古今之眼界。千古之后,也必将规范世人,永为治世之典!”
“好,甚好。”苏三热切地望着手中捧着的《大正律》初稿,白得似雪的指尖,轻轻拂过封皮,微微有些颤抖地,翻开了封页,感慨而动容地浏览着里面的内容。
不论是总目,还是律条,都是按照他的设想与要求,进行制定的。
苏三振奋之下,不由朗声宣告:“寒禽先生与诸位,日夜编纂推定,才使得这部律令,完成得如此之快。诸位之功,诸位之才,足配翰林学士之职!”
翰林学士,是每一个文人都梦寐以求的官职,只有当世大才者,才有资格出任。不仅可受天下文士仰慕,仕途也将从此通达。进一步,可入阁治国,退一步,可外放封疆。
在场编纂之人,闻听此言,不由都顿住了书写的动作。
刘寒禽比任何人的脑筋转的都快,意识到,这是苏三在向他们允诺职位,一旦立国,便可兑现,生怕这机会被错过,便立即拜谢道:“多谢殿下封赏!我等必将鞠躬尽瘁,不负所托!”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起身,一同对苏三拜谢。
“诸位先生免礼,那是你们应得之位。”苏三合上卷册,看着这些对他行拜礼的人,忽然有一种站在朝堂之上,受人叩拜的感觉。
无怪那么多人,都想坐拥天下,看着他人对自己叩首拜谢,马首是瞻的感觉是如此之好。
真想快点到那一天,好好感受一下,穿着朝服的文武大臣,对他与父兄,跪拜叩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