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有了这层顾忌,用他去搅动风云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最终很可能只会选择,将他和他的家人灭口。
如此,就算是他和家人没有摆脱危险,但至少是将族人保全了。
唐正延听陆怀说了因由,心中既佩服,又遗憾。
佩服的是,陆怀能从这件事里,想到这么深远。遗憾的是,自己如今的见识与格局,都超出从前许多,但还是没能想到这一层。
他当即点头表态:“好,我帮你办下这件事。人么,我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不过他现在还在大同府,大约要三五日之后才能回来。等他回来,我再寻你过来,详细说说。”
“那就多谢唐兄了。”陆怀感激地拱了拱手。
唐正延笑着摆了下手:“不必客气。”
他示意了一下小几上的茶,陆怀点点头,拿起茶杯饮下了一些,然后,才道:“唐兄,萧大哥和墨护卫那里,可有消息传回?”
唐正延将茶杯放到小几上,点了点头。
“墨老弟说,他发现你的府宅周围,的确有人形迹可疑,但目前都是他凭着直觉判断出来的,尚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那几个人有什么问题,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让府中的人,近来多留意些吧,他也会加紧查探。至于萧大哥那里……”
唐正延停顿了一下,才道:“我接到你的信后,就派人去寻找他的下落,不过,并没有找到。他在老家的宅院,似乎也在一夜之间,就人去屋空了。”
“我想,有可能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踪迹吧。说起来,他身上也有不少秘密,可能是最近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担心沾染麻烦,就带着家人隐居了。”唐正延以指抵唇,低声分析。
陆怀的心,却微微沉了下去。
萧草离开得仓促,并非早有准备,回乡也只是为了暂避风头,并没有打定主意,要带着一家老小避世隐居。
他走时,没有骑走唯一的驴子,定是要走小路出山,遮掩踪迹。如此小心谨慎,回乡的路上,肯定也免不了要躲躲藏藏。
算算时间,萧草极可能要比唐正延派去寻他的人,晚到冀州老家。
就算萧草比那些人早到,且在路上改变了主意,决定带着一家老小避世隐居,那么在老家安安稳稳生活了多年的萧草家人,就真能在一时半日之内,便决定彻底抛家舍业,和萧草远走吗?
就算他们真的决定了,就能做到在一夜之间,走得无声无息吗?
陆怀也想让自己相信,可是直觉告诉他,这种情形,不像是萧草带着家人忽然隐居,而更像是锦衣卫这样受过训练的人,暗中将人捉拿了。
唐正延见陆怀神色忧虑,想了想,出言安慰道:“陆老弟,你不必太过担心,萧大哥身上的秘密,只和前朝有关,如今都平安过了这么多年,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他对于带着家人隐居避世,也早有打算,这一次,很可能只是真的施行了而已。”
“我会派人再仔细查探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若是需要良医,尽管来找我,上次你在我这里,还有萧大哥山中居所见过的何兄,家中世代行医,与京城之中的名医颇有来往,不必担心找不到好郎中。”
陆怀不想让唐正延看出隐情,也便笑笑,摇了摇头,“有唐兄在,我不担心找不到好郎中,萧大哥也给我留了为母亲和内人调养身体的方子。只要他平安就好。”
“无事的,别担心。”唐正延笑了笑,对于萧草自保的能力,很放心。
陆怀笑笑,也不再就此事多言,与唐正延又互相探讨了一些后续的安排,便借口天色不早,离开了写意轩。
他乘着马车,穿过街巷,冥冥暮色透过窗纱打落在车厢里,明暗不停交替,就像他颇不宁静的心绪,起起又落落。
萧草和家人都失踪了,他的府宅外,又确实有形迹可疑的人存在。唐正延不知隐情,所以也并不担心,但他不同,他看到的局势,比身边的任何人都要全面,这些事情,每发生一件,每确定一件,都像在将局势,推向他最担心的境况一分。
他能安置朋友,能保全族人,那么他的家人,他又该怎么办?
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要如何做,才能护得他们周全?
陆怀忽然觉得心中很乱,便让车夫停了车,付了车钱,然后叫车夫离开,自己走着回去,希望能在路上平复一下心绪。
暮色中,街上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只有商贩们,在互相交谈着,收拾着摊位,准备归家。
路过一个馒头摊时,陆怀看到一对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父子模样的人,缩在摊位后方一家已经关了门的商铺的台阶上,眼巴巴地看着馒头摊的摊主,一个个地将笼屉里剩下的馒头,捡拾到布袋里。
他们看起来,都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脸颊都是向下凹陷的。
在父亲怀里的两三岁大的孩子,盯着馒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能发出亮光来。年轻的父亲看看馒头,再看看孩子,眼神充满了内疚和心疼,几次将脸躲在孩子的身后,像是在忍着眼泪。
陆怀的心,被这一幕触动了。
没有什么,比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更让一个父亲觉得难过和无力了。
他向摊主买了几个馒头,走过去,递给了那个年轻的父亲。
年轻的父亲不敢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陆怀,和大大的馒头,激动的下巴都颤抖了起来,过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搂着孩子就给陆怀跪下了,“砰砰”地将头撞到地上,给陆怀磕头,嘴里不停地念叨:“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大恩大德。”
陆怀闪身侧到一边,没有受他的礼,用力将他拉住了:“不必如此,孩子饿了,快给他吃吧。”
“是是是!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男子接过馒头,不住地道谢,将馒头掰成小块儿,喂进孩子的嘴里。
陆怀就站在一边,看着男子给孩子喂馒头。看了一会儿,又到馒头摊,给了老板一些铜钱,让老板多装些馒头,一会儿等那个男子和孩子吃完,让他们把这些馒头带走。
馒头摊老板笑眯眯地收了钱,一边包馒头,一边和陆怀攀谈:“您心可真善,这俩人儿跟这儿坐一天了,没一个人管的。不过要我说,不管也正常,这帮逃难的,只会一天比一天多,管是管不过来的。”
“逃难的。”陆怀想了想,双手拢在袖口里,顺着摊主的话问:“今年水患造成的饥荒,很严重吗?”
“瞧您通身的体面,说话文绉绉的,一准儿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入秋之后没出过京城吧?您出去瞅一眼就知道了,京城以外,往山西、河南去的方向,那逃难的人,海了去了,乌压压一片片的,路上的树皮,听说都让他们给啃光了!”
摊主说着,斜眼瞅了瞅后面狼吞虎咽的父子:“这俩人算幸运的。但能闯进城里来,在城门那儿,肯定也挨了不少的揍。”
陆怀缓缓点了点头。摊主看他面色沉肃,不像是平日里喜欢听惨事解闷的那些主顾,也就笑呵呵跟着点点头,不再言语了。
陆怀等那对父子吃完,看着摊主将另外的馒头交到他们手上,也便转身离开了。
水患之后,每每便是□□席卷各地,今年看来,又将是流民四起的年头了。
若是灾民涌入京畿,他倒是可以联合唐正延,广设施粥救济之所,只是,这般做,在来日帮得了唐正延,却帮不了他。
陆怀心情有些沉重地走到自家所在的街巷附近,忽然不想再往前走,就在附近的街口,一直站到了日落。
宫中。陆止结束一夜一日的轮值之后,回到房间,又一次收到了哲安转送来的,陆怀要给他的东西。
这一次不是信,而是一包糕点。
“你的师父要我告诉你,要牢牢记得他上次在信里写的,离宫之前对你说的三个期望,万万不要违背。”
哲安的话,反复回荡在陆止的脑海里,让他心间,久久难以平静。
他上一次,并没有看信,并不知道信里写得什么。若按哲安所言,信上写的,应该就是要他务必遵守那三个期望了。
他看着新送来的那包糕点,在房间内徘徊了几圈,越想越觉得不对。
师父为什么一再要他牢记那三个期望呢?而且每一次,都只说这一件事。
照理来说,师父出宫这么久了,托人带信传话过来,怎么也应该顺带关心一下他在宫中的情况才对,怎么会一句不问也不提,就单单只强调这一件事呢?
陆止想着想着,心中忽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的师父,很有可能已经意识到了周遭的危险,和以后要面对的情况,所以才反复提醒他,要牢记以君主为先,不要为其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