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脑中突然有一道光亮闪过,但却只就是那么微妙的一瞬间,紧跟着就再难寻到踪迹。
李瑞祥见他露出苦恼深思的表情,只就漠然的别开了眼睛——
皇帝是真的老了,头脑早就大不如前。
“皇上,康郡王还在等着听您的回话呢!”又等了片刻,见皇帝的思绪一直没有拉回来,李瑞祥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哦!”皇帝这才回过神来,从案后抬头看了眼跪在下面的几个人。
他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掠了一掠,却还是犹豫,迟迟没有下命令。
这是打压东宫一脉的千载难逢的机会,褚易民哪肯轻易放过?
却不想他才刚要说什么,却是褚琪炎当先起身,对皇帝拱手一礼,道:“陛下,此事皆因琪炎而起,没想到会掀起如此之大的风波来,时隔十多年,侧妃娘娘临盆又是在浔阳城外的军营里,那稳婆想要寻来怕也不是短短一两日成的。事关太子殿下的颜面和咱们整个皇室的声誉,琪炎以为——在事情明了之前,还是不宜声张,省的朝臣百姓胡乱揣测,会动摇社稷之本!”
明明就是他起的事,现在却要借花献佛又要来扮好人?
褚浔阳的心里冷冷一笑,面上却是不显。
皇帝心中思忖片刻,看了眼跪在一起的褚浔阳兄妹,然后目光又移到褚易安身上,在对方略带病容的面孔上面停了停。
他是不放心,可他自己刚刚遭逢大劫,仅剩的就只是这两个儿子了,一时间也着实是难以取舍。
“既然目前就只是口说无凭,朕也不能委屈了两个孩子。”皇帝道,看向了褚琪枫,“你父亲的身体抱恙,你们跟在身边都多费点心。睿王府的余孽未清——琪炎,一会儿你再传朕的一道口谕出城,让虎威大营的人暂时不要回营,直到乱党全部落网为止!”
言下之意,这便是个警告——
整个京城都被团团围困,任凭是谁也别想着翻出他的手掌心去。
“是,琪炎领命!”褚琪炎躬身应下。
皇帝的目光方才移过去,看了眼不成人形的桂嬷嬷,对褚易安道:“这个奴才是你府上的人,朕就不越俎代庖了,你自己带回去看着处置吧!”
作为皇室秘辛,他这里并不需要什么白纸黑字的供词,横竖现在想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桂嬷嬷已经成了无关紧要的人了。
桂嬷嬷闻言,却是松了口气,连声谢恩,“谢皇上!谢皇上!”
即使回了东宫也逃不过一死,但那些暗卫的手段,她也着实是怕了。
“是!”褚易安面无表情的应了。
皇帝就疲惫的摆摆手,“都散了吧!”
说着,他当先就已经起身。
在这殿中枯坐了数个时辰,他这骤然一起身,跟着就是眼前一晕。
李瑞祥赶忙一步上前,扶住了他。
众人起身恭送,皇帝脚下步子虚浮,一步一步往大门口走去。
褚琪炎稍稍抬眸看向他难掩佝偻的脊背,眼中眸色不由的一深,忽而便闪现一丝疑虑。
“父亲,您还好吗?”褚浔阳和褚琪枫转而走到褚易安身边。
褚易安的目光自两人面上掠过,摇了摇头,道:“走吧!”
言罢,就当先一步往大门口走去。
方氏看在眼里,心里焦躁的情绪更盛,迟疑片刻,赶忙也快步跟了上去。
褚浔阳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无声的笑了笑。
褚琪枫见她失神,就隔着袖子握了她的手腕道:“我们也走吧!”
“嗯!”褚浔阳点头,抬眸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兄妹两个也相携离开。
出了门,褚琪枫又命人进去提了桂嬷嬷,顺便把在偏殿休息的褚月妍也一并带着,回了东宫。
褚琪炎父子走在最后。
因为褚琪炎最后阻止他落井下石,褚易民的脸色就一直十分的难看。
两人从御书房出来,进了前面的花园时,刚好看到前面东宫一行人从小径尽头拐了个弯,隐没了身影。
“趁热打铁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褚易民心里积压的怨气终于忍不住的爆发出来,黑着脸,回头对褚琪炎斥责道:“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你居然劝着皇上放了褚琪枫回东宫?”
“父亲!没有铁证如山,一切都只不过口说无凭,最后的结果如何都还是未知数!”褚琪炎道,连着几次的事情下来,他现如今对自己的这位毫无长进的父亲早就是敬而远之了。
他的态度还算恭敬,用的却是一副公式化的语气,不卑不亢道:“就算您能怂恿陛下暂时把他软禁在宫里,随后拿不出切实的证据来,还不是得要一切恢复原样?这样无关痛痒的把人关上一关?有用吗?”
褚易民一时语塞,脸色就更加难看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褚琪炎这话有理,可他却是碍着面子不肯服软,只就强硬道:“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无所作为的看着这样大好的机会失之交臂吧?”
褚琪炎负手而立,本是看着别处的,这会儿才从远处收回目光,勾唇看向他,反问道:“那依着父王的意思呢?难不能您还想推波助澜,去在那所谓的稳婆身上做文章?”
如果能卡住这一环,坐实了褚琪枫并非皇嗣的罪名,东宫就彻底完了。
褚易民不动这份心思是不可能的。
褚琪炎见他的眼光灼灼闪烁,眼底却是闪过一丝讥诮,凉凉道:“褚易安不是傻瓜,皇上也不是瞎子,父王你如果一定要一意孤行的这么做,那么最好是提前想好了万全之策,甚至于连一旦事败之后的退路都要一并打算好。否则——咱们南河王府应该没那个必要去做第二个睿亲王府吧?”
皇帝对睿王府的初步处置已经下来了,夺爵,抄家,假的睿亲王和褚易简身边的人全部格杀。
诚然,这件事已经不需要他再额外派人去做了,褚昕芮已经代替他做到了。
包括褚信的两名庶子在内,整个睿亲王府已经归为历史。
众人之中,现在就只剩下褚昕芮母女。
而且这两个人也不是皇帝就准备这么放过,而是正要召见的时候,刚好就发生了后面东宫的事,不得已才给暂时搁浅了。
提及此事,褚易民自是心有余悸,立刻就黑了脸。
褚琪炎这才又继续说道:“今时不同往日,父王你的处事作风也该改一改了,再不需要急功近利的去争去抢,太子不是其他人,您和他打了半辈子的交道,难道还不明白?您要在他的手里抢东西,就只能徐徐图之,操之过急,只会被他反戈一击,摔的体无完肤!”
要和褚易安斗?褚易民实在是差的太远。
褚易民也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可听在耳朵里却还是不舒服。
褚琪炎瞧着他那张黑脸,就有些厌烦的把目光再度移开了,道:“现在陛下膝下就只剩下父王你和他两个人了,很明显的,今日开始,陛下与他之间是必定要生分了,您与其在这里苦思冥想着要想办法去暗算他,倒是不如去陛下面前多表表孝心,或许会更有用!”
现在就只剩下他们兄弟两个了,未来的储君二选一,自己的胜算就凭空多出来许多。
褚易民只要想到这件事,就难掩心中激动的情绪,跃跃欲试。
褚琪炎也懒得再和他多言,只道:“父王是要回王府吧?我还要赶着出城去给陛下传达谕令,就不和您一道了!”
说完就一撩袍角,当先带着李林大步离开。
他和褚易民父子的关系,这段时间是越发的生分了,就是李林也看的出来。
两个人走的很快,出宫的时候,又刚好赶上前面东宫的车队刚刚离开。
侍卫们去准备马匹仪仗。
褚琪炎暂且站在宫门外等候。
李林忍了许久,终于找到机会,唏嘘不已道:“真没有想到这一次居然会有意外收获,让五郡主给抖出了这样惊天的秘密来,世子——您觉得她和那婆子的话,能有几分真?”
“几分?”褚琪炎本来正在拧眉想事情,闻言就是嗤笑了一声出来,冷冷道:“那些话她们既然敢说,自然就是十分真了。”
李林一惊,脸色都跟着变了。
然后就听褚琪炎的话锋一转,垂眸摩挲着腰间一块鸾凤玉佩,不徐不缓的说道:“现在需要验证的,不是她们是否说了谎,而是她们那些话的背后到底意味着什么!”
说话间,他就是眉毛一挑,别有深意的看了李林一眼。
李林一时微愣,很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褚琪炎自他面前踱步走到一旁,顺势抬手按了下他的肩膀,然后就又神色凝重的说道:“再去查方氏,给我找她当年执掌皇家密卫时候执行命令的所有案宗来,再有这些年她的所有生活习惯。要知道一个人会做什么事,就首先要了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李林领命,“属下即刻就去办!”
他说着,自主的就没再准备跟着褚琪炎出城传旨——
今天的事,已经打草惊蛇,以褚易安和褚琪枫的为人,这会儿肯定也是抓紧一切时间,不惜一切的争取毁灭一切的线索。
所以,这会儿要争的就是时间了。
李林刚往远处奔了两步,但心中还是大惑不解,想了想,还是再次止住了步子,看过来道:“世子,难道您也觉得康郡王的身世有问题?”
这样的事情,简直匪夷所思!
“他的身世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当初太子攻打浔阳城,还带着她在身边——这事件本身看着就太过巧妙了。”褚琪炎道,突然神秘莫测的勾唇一笑。
他的眸色深沉,这一笑之间,就有一种异样的光芒闪过。
李林看的心口一缩,“您的意思是——”
“没什么!”褚琪炎抬眸看过去,眼底颜色瞬间又恢复如初,冷毅宁静。
他看着李林,一字一顿道:“只是方才出宫的路上,我突然想到,方氏的旧主,大荣的金煌长公主,似乎好像是在浔阳城破之前不久,刚刚生产,诞下一个孩子吧?那个孩子呢?”
李林闻言,一颗心瞬时就提了起来,他往回奔过来一步,心有余悸的看了眼远处正在忙碌的侍卫,明知道那些人听不见,再开口的时候也是刻意的压低的声音,道:“世子您难道还怀疑方氏她——”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吧?”褚琪炎莞尔。
虽然方氏的出身足够特殊,但如果不是桂嬷嬷的那些话提醒,他也不会随便联想到那个方面去。
“梁氏的血脉,都是余孽,当时城破之日自是要斩草除根的。”李林道。
“可是方氏生产,按理说,她和雷氏不睦,为了以防万一,那天她的帐篷周边是应该增加守卫的,可她为什么偏偏要反其道而驰?”见到李林还是一副找不到北的表情,褚琪炎就又问道。
“这——”这问题,李林自是答不出来的。
而褚琪炎本身也就没准备等他回答,紧跟着就已经继续说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揣测,她本身就是做贼心虚,为了遮掩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才不得不把所有的守卫都支开呢?”
李林听了这些话,整个人都震动不已,脸上表情一直在不住的变换,却总也找不出一个合适能够表达自己此刻心情的表情出来。
褚琪炎微微一笑,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道:“事不宜迟,快去吧!”
“是!”李林回过神来,对此事就更加重视了起来,慎重的点头,奔过去从侍卫刚好牵过来的马匹当中抢了一匹,夺路而去。
*
东宫。
一行人回去之后,因为曾奇有事要禀报,其他人就是有千言万语想要和褚易安说,也只能是先行散了,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安置。
“半个时辰之前宫里来人了,询问当初方侧妃生产时给她接生的稳婆的下落。”进了书房,曾奇就快速的禀报,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动作麻利的帮褚易安解开上衣,取来解毒的药膏给他重新清洗伤口上药。
“都安排妥当了吗?”褚易安道,靠坐在椅背上。
他闭了眼,没有让眼中情绪外露,声音里却是带着罕见的一丝疲惫。
“当年都有准备,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当初就选定好了人选,也做了妥善安排。”曾奇道:“主上放心,而且那婆子三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就算暗卫去查,也不会出纰漏。”
“那就好!”褚易安略一颔首,然后就干脆没了后话。
曾奇给他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见到他这情绪着实有些不对劲儿,终于忍不住试着开口问道:“主上,您这是怎么了?还是担心郡主的身世会泄出来吗?”
褚易安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却是忽而由鼻息间哼出了一声冷笑。
他睁开眼,似乎很是疲惫的靠在椅背上不想动,只偏了偏头朝曾奇看过去。
彼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屋子里的天色略显暗沉,他那眸光中,除了自嘲,竟是破天荒的浮现出一抹苦涩的隐痛。
“曾奇——”褚易安开口,声音略带了沙哑,“你说——芯宝真是涵芯的女儿的吗?”
这个问题,曾奇始料未及,愕然张了张嘴,不解的看着他,半晌不知道该是如何作答。
“主上怎么——”过了好一会儿,曾奇才是魂不守舍的开口。
“没什么!”褚易安却没叫他说下去,挥挥手,面上表情已经恢复如常的整理了衣袍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那桂婆子呢?”
“押在偏院的耳房先关起来了。”曾奇道,小跑着追上他的步子。
褚易安走的很快,头也不回的推门跨了出去,“带我过去!”
“是!”
*
那耳房里,桂嬷嬷被扔进去之后就一团烂泥一样的趴着,听闻外面的脚步声抬头,曾奇已经开了门,和褚易安两个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桂嬷嬷伏在地上起不了身,仰头看到褚易安面沉如水的一张脸,就又呜呜的哭了起来,道:“殿下!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道自己错了,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小心和五郡主说漏了嘴,今天——今天奴婢也是被五郡主逼的没有办法,殿下开恩!开恩啊!”
她的人起不来,说着就拿额头砰砰的叩击地面,几下子下来,地砖上就红了一片。
褚易安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并不表态。
桂嬷嬷连磕了二十几下,可是听着周身死寂一样气氛,心里就越发的慌乱起来,惶恐不安的再度仰头看向了褚易安,颤声道:“殿下——”
“那些话,你还对谁说过?”褚易安冷冷的开口。
“没!没谁了!”桂嬷嬷下意识的回,说着又是一个激灵,唯恐他会不信,赶紧又道:“奴婢也知道这话不能乱说,这么些年了,就是连侧妃娘娘都没告诉啊,五郡主那里,奴婢是说漏了嘴!殿下,这样天大的事,您就是给奴婢十个胆子,奴婢也不敢随便乱说的!”
以雷氏那个性子,如果知道此事,只怕早就闹开了,也不会相安无事等到今天。
褚易安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就往外走。
“殿下!殿下!”桂嬷嬷慌了,失声叫嚷道:“奴婢是迫不得已,那些暗卫的刑罚奴婢实在受不住,而且——而且奴婢所言也是句句属实啊!”
褚易安刚刚跨出门槛的步子一顿,忽而狠狠的闭了下眼。
他回头,面色冷然,只居高临下看过去的一个眼神就叫桂嬷嬷浑身一抖,顿时就如是被剪了舌头一样,再就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了。
“处理掉!”褚易安道:“连带着她的家小,识字的也全都处理掉,不识字的就灌了哑药发卖!”
说完,就面无表情的大步离开。
*
从耳房出来,褚易安原是想要去方氏住的那个小院的,可是走了两步,却又突然改了主意,脚下方向一变,直接往自己的思懿居行去。
彼时夜幕初降,沿路间或有灯笼的光亮映照,将他脸上的表情渲染的十分模糊,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他一路上走的很快。
府里的下人虽然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一大早整个东宫都被御林军围了,想想也知道事情必定不小。
更何况几个主子回来之后,就没有一个有好脸色的。
所以他们也都是识趣的很,本分的做好了自己的事,就都自觉的窝起来,不去随便打听各院的动静。
褚易安这一路走来,花园中无人,直到了思懿居的大门口,果然就见方氏孤身跪在院子里的一个背影。
还不等他跨进院子,方氏就已经察觉了动静,回头看过来。
她面上有难掩的心虚的表情,底气不足的唤了一声,“少将军!”
私底下,她对褚易安还保持着前朝时候遗留下来的称呼。
褚易安却是看都没有看她一眼,直接目不斜视的往里走,和她错肩而过的时候才冷冷说道:“你跟我进来!”
言罢,就当先一步推门进了屋子。
方氏跪在那里,先是盯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然后才一咬牙,起身也跟着走了进去。
房门关上。
方氏抬头的时候,褚易安已经坐在了屋子当中的圆桌旁边,还是一副冷然又没有过多情绪流露的脸孔。
“说吧!”褚易安道,直接就一个字的废话也没有的开口。
“我——”方氏脱口想要说什么,可是话才一出口,紧跟着马上就是话锋一转,屈膝跪了下去道:“是我疏忽了,当时只唯恐是人多眼杂,所以就事先调开了帐篷外面的士兵守卫,这才让人有了可趁之——”
她的神色镇定,出口的字字句句也都是简短有力。
褚易安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冰冷,而带着强烈的威压之势道:“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方氏的声音戛然而止,愕然抬头看他。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褚易安似乎并不想要去和她的视线接触,却是移开了目光,看着屋子里侧灯影映照下的帷幔。
“少将军——”方氏怔了一怔,然后才斟酌着开口。
“兰幽!”褚易安听着她这语气,就知道她又要绕弯子搪塞,本来就几乎压制不住的火气就那么一瞬间的爆发出来。
他忽而起身,直接扑了过来,单膝落地,手指已经卡住了方氏的咽喉。
灯影下,这一刻,他的脸上竟然呈现出了一种愤怒又阴暗的,近乎扭曲的表情,目光死死的盯着方氏的眼睛,冷声道:“因为涵芯信任你,我才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这些年你做什么,我从未过问,我也没指望着要你对我尽忠,现在——我就只问你一句话——芯宝,她到底是不是涵芯的骨肉?”
他的手,稳健有力,指腹处的老茧蹭在皮肤上,叫人感受到的是实打实的威胁。
方氏被他卡的呼吸一窒,却是用一种愕然又陌生的眼神的看着他,道:“少将军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应该很清楚!”褚易安道。
他不是个没有脾气的人,相反,反而是个脾气很差的人,只不过是因为伪装的好,这些年来都鲜有爆发的时候。
他死死的逼视方氏的眼睛,那脸色看上去着实是吓人的很。
“那桂婆子的话您也是听到了的,小郡主是我亲自抱回来的,当初也是公主殿下亲手将她托付予我的,这怎么会有差错?”方氏说道,说话间眼中也流露出些许沉痛之色,“就因为那婆子偷听到的两句话?少将军,您这是在怀疑小郡主的身世吗?”
“我不是因为那奴才的话才怀疑的!”褚易安道,死死的逼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而是因为今天在御书房里你的反应。如果芯宝才是涵芯的女儿,你却又何故对琪枫的处境那般忧虑,甚至当众就沉不住气了?兰幽,我可以不过问你的私事,但是这件事——今天我要你一个明确的交代!在芯宝和琪枫之间,你果然还是看重琪枫更多一些的,不是吗?如果真是如你当初所说,他就只是你为了掩人耳目才刻意抱回来的,那么你现在就解释——今天在宫里,你到底因何失态?”
按理说褚易安追问起这些,方氏是应该心慌的,但是她既然自己主动找上门来,就是一直准备好了要接受对方的询问。
所以这会儿,她便是用一种意外又苦涩的表情看着面前盛怒之下的褚易安,悲声道:“少将军,当初我抱琪枫回来的时候就都和您交代过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郡主虽是以母女的名分寄养在我名下的,可我若是要和她走的太近,将来一旦东窗事发,就只会让她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不是我不想对她好,也不是我不想与她亲近,而是为了她的安全,我不能那么做。而至于琪枫——这场戏,不是一定要做在了人前才行吗?我若是对他的处境全无动容,您的那位父亲,怕是马上就又要起疑了吧?”
这一番说辞,她是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就酝酿了一路,所以这一刻对答如流,几乎堪称完美而不留破绽。
褚易安盯着她的眼睛,听她说话,可是一直听到最后,眼中那种冰冻了一样的情绪都还是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
方氏被他这样的盯着,虽然面上强作镇定,但心里却难免忐忑的打起了鼓。
“芯宝——真的是涵芯的女儿?”许久之后,褚易安却还是执意重复着又问了一遍。
“少将军您还是不肯相信我?”方氏被他这么盯着,已然快要把持不住,唯恐自己露出破绽来,她干脆就做恼羞成怒的一把甩开对方的手,站起来,走到一边背对着褚易安,怒声道:“就算你怀疑我,却应该相信自己看到的。小郡主若不是公主的骨肉——她小时候的模样,和公主可是像了四成了,就是现在,那鼻子眉毛也都是一模一样的,什么都能做假,唯独这血脉之间的关联是不能的!”
方氏说着,脸上就露出些许沉痛的表情,霍的转身,再度看向了褚易安,满面凄苦道:“我知道,因为这些年我对她冷淡,小郡主如今和我之间已经起了隔阂,这一点我不怪她,但如果您要因为这样就怀疑起她的身世来,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我却是再也无颜面见公主殿下了。”
褚易安听着她愤怒的声声质问,还是半跪在那里半天没动。
是啊,褚浔阳和梁汐在长相上的确是大有雷同,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都那么坚定不移的相信褚浔阳就是梁汐的女儿。
如果不是亲母女的话,两个人又怎会长的相像?
就算方氏是早就别有居心,可孩子刚抱回来的时候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团儿,脸都没有长开,她又如何断定,这孩子就能瞒天过海的扮演好梁汐女儿的角色而不会引起自己的怀疑?
许久之后,褚易安才缓缓的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他回头,重新和方氏面对面。
方氏神色坦然的与他对视,因为听到对方方才颓然一声似是妥协的叹息,这会儿她已经差不多放下心来。
褚易安与她静默的对视片刻,不想重新再开口的声音还是瞬间将她打入无间地狱。
“既然你一口咬定芯宝是涵芯的女儿,那么就当着我的面立誓,证明你所言非虚!”褚易安道,他的声音冰冷而无一丝的温度,每一字的咬音都极重,“就以涵芯名义立誓,再向我保证,芯宝的确是涵芯的女儿!”
方氏的心跳猛地一滞,那一瞬间几乎是难以呼吸,用一种震惊过度,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面前的褚易安。
半晌,她回过神来,匆忙道:“少将军你只是信不过我而已,你要我发誓,那我发誓就好,如若我有欺瞒于你,我必将——”
“我不需要你的不得好死!”褚易安的态度却是十分强硬,竟是半分也不肯妥协的重复道:“如果你问心无愧,就不需要回避!现在我只要你当着我的面再重复一遍,告诉我,芯宝就是涵芯的女儿,如若不然——她必在九泉之下,魂魄不安!”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极为缓慢,每一个字出口,虽然艰难,却是掷地有声,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断的分外利落。
方氏心里砰砰直跳,脸上神色再也难掩慌乱,脱口道:“少将军,你怎么可以——”
“说!”褚易安却是根本就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只是面目冷肃的盯着她。
方氏被他这样虎视眈眈的盯着,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血管里都沸腾着一种狂躁的东西,却又找不到突破口发泄。
她在迟疑,她在犹豫。
但最终却没有叫这种场面持续太久。
褚易安不好糊弄,拖延下去,只怕是她肯发誓,对方也未必就肯信了。
“好!”她咬牙,也是口齿清晰的开口,一字一顿道:“我发誓,小郡主,的确是当初长公主亲手交付于我,托付我照——”
褚易安听着这字字句句从她唇齿间吐露,心间突然隐隐的发出了一声叹息。
“够了!”他突然冷声喝止。
不管方氏是真的问心无愧,还是她已然疯魔不顾一切,可是那样恶毒的字眼——
她不怕,他却是怕了的!
他爱着的那个女人,他一生都未能给她丝毫的依靠和保护,又何苦要在她的身后,还要搅的她魂魄不宁?
褚易安狠狠的闭上了眼,唇角蔓延出来的笑容苦涩。
“少将军?”方氏却更是意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出去吧!”褚易安道,并不再睁眼去看她,“方才的话,就当是我没说,这段时间,宫里都在盯着咱们,你不能再回慈修庵,住在府上人多眼杂,自己注意一点!”
方氏皱眉,又静默的站了片刻,方才一声不吭的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曾奇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了,一直守在门边,防着有外人靠近。
方氏出来的时候,两人的视线不经意的略一碰撞就各自错开。
曾奇是一直目送她出了院子方才举步进门,看到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悲凉气息的褚易安,心里便是堵的难受。
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院子,试着开口道:“她的话,有漏洞?”
不是方氏的话有漏洞,而是今天她在御书房那里的举动就已经足以印证一切了。
虽然现在摆在明面上的还有很多的疑团,可是——
这个女人李代桃僵,诓骗了他整整十五年,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盯着她!”许久之后,褚易安才给出了这三个字。
曾奇的心头一紧,嘶嘶的抽了口气,“主上您这是——”
“芯宝和琪枫,都是本宫的孩儿!”褚易安道,重新睁开眼的时候,那目光已经恢复了一片清明,“淳于氏忠于大荣,忠于涵芯,却不是忠于本宫的,本宫的一双孩儿,哪一个也容许出现差池!”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有些感情,他寄放了整整十五年,如今这一刻,俨然已经筋疲力竭。
有很多的事,不是就一定查不出真相来,而是——
他已经不想再浪费力气去探究了。
就算真的验查清楚了一切又有什么用?是能把这些年来真心实意的付出都讨回来还是怎样?
最后,只能失去的更多罢了。
事情到了这会儿,就连曾奇也隐隐有点弄不清楚他此时的想法了,不过不管是褚琪枫和还是褚浔阳,却也都是他看着长大的,那两个孩子都是同样的优秀,性子也好,若真要说是舍弃哪一个,曾奇想想也是不忍的。
所以这会儿听褚易安这样说,他也就下意识的没有多想,直接应承了下来。
*
方氏回了自己的小院,才刚走近了,就先见到那屋子里有灯光透出来。
她的脚步一顿,心里顿时就警觉几分,同时有种极为不安的情绪在升腾。
定了定神,她推门进去,果然就见里面暖阁的窗前,褚琪枫负手而立的一个背影。
刚刚在褚易安那里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方氏此时的心情就格外带了几分紧张,她站在门口许久,方才抿抿唇,冲那少年伟岸的背影唤了声,“小殿下怎么来了?”
褚琪枫自是早就听到她进门的动静了,却是一直到了这会儿也都没有转身,只就语气平淡的说道:“我有些事要找你谈!”
“哦!”方氏应了一声,带上门,用桌上的蜡烛把房间里的几盏宫灯全部点燃。
褚琪枫不再说话,她也不主动开口。
直到屋子里整个亮堂了,褚琪枫才又毫无征兆的发问道:“我们被褚琪炎盯上了,这一次的事情怕是没有办法善了,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这么多年,他和方氏之间都各自扮演着对对方一无所知的角色,他这样骤然开门见山的说话,方氏竟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凡事都有太子殿下在,应该不会有事的!”方氏说道,却有点底气不足。
“父亲他是人,也不是神,总也会有他掌控不了的局面!”褚琪枫道,语气依旧很冷,却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凌厉,“最近这段时间,我们东宫的处境会异常艰难,我需要做一些事情,也需要一些妥实可靠的人手驱策,浔阳身边的那些人,你给我要过来吧!”
方氏一愣,手一抖,就有一滴烛蜡落在了手背上,而她却浑然不觉。
“那是太子殿下——”缓了一缓,方氏语气僵硬的开口。
“即使我有需要,也不能把那些人挪给我用?”褚琪枫闻言,突然就笑了。
他转身,唇角噙一丝笑容看着眼前明显有些惊慌失措的方氏,道:“不是我的安全比浔阳的生死更重要吗?这样关键的时刻,母妃怎么反而本末倒置,又不肯把你的那些心腹给我用了?”
“殿下——”方氏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完全不知道该是如何作答。
褚琪枫唇角牵起的笑容就越发透着讽刺道:“这其中还是有原因的吧?有他们非得要跟在浔阳身边的原因?他们的存在,真的就只是为了保证浔阳的安全?还是——”
褚琪枫说着,忽而一顿,再开口的时候,眼中笑意突然顷刻凝结成冰,带着刺骨的阴冷,厉声质问道:“为了方便他们能够随时听从你的指令,好对浔阳下杀手?”
褚易安都没能察觉到这一点,方氏却是完全不曾想到褚琪枫居然如此犀利。
她脸上表情瞬时一僵,飞快的移开了视线,低声道:“殿下在说什么?我不懂!”
“你真的不懂吗?”褚琪枫冷笑,一改平日里温文尔雅的面孔,出口的话一句更比一句更加的不留情面,“上一次从楚州回来我就明白和你说了,我不管你做任何事,就只求你能对我和浔阳一视同仁。那时候我还只当你是对她冷漠不喜罢了,其实说到底还我没把事情看的通透明白,你何止是对她冷漠无情而已?只怕这些年,你对她就一直都别有居心才对吧?你的图谋是什么?你的目的又是什么?让她以前朝遗孤的身份替我占着位置?然后等到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就直接将她推出去,替我去死吗?”
他的语气犀利,一声更胜似一声,说一句,就往前一步。
方氏在他面前,却是完全失去了应付褚易安时候的那种勇气,只被他逼的步步后退,直至最后,砰地一声撞在了墙壁上。
褚琪枫的眼中带着强烈愤怒控诉的情绪,那表情已然是濒临于失控的边缘。
方氏被他这样罕见失态的模样吓住,心里压了许久的那个念头浮现,突然就慌了,眼中浮现一抹冷厉的狠色,反问道:“上回我问你,你还说你对她没有额外的念想,殿下,你对那个小贱人,是不是——”
话未说完,她自己却就当先的慌了。
“闭嘴!”褚琪枫听她口无遮拦,心中就更添恼意,“现在你只需要回答我,你到是要对浔阳做什么?”
“我就是要她死,那又怎样?我肯让她活到今天,她唯一的作用就是替你去死!”眼见着褚琪枫发怒,就似乎是一下子印证了方氏心中揣测,这一刻她对褚浔阳的恨意就更是无以复加,神情狠厉的大声道:“要不是褚沛命大,一直占着那个位置,叫我不得不留着她以备不时之需,你以为我会让她活到现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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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一直诅咒皇帝死的宝贝儿们,不要再暴躁,皇帝必须命大,我都说了方氏是boss了,你们懂的,她恨芯宝成那样,皇帝真的不能死,再膈应人他也得活着啊/(t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