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太久,久得连抱着她身子的滋味都快淡忘了。此时,方明白那样的火热,滚烫,仿佛要把自己的身子完全灼烧起来。
一切的记忆,都在死灰复燃。曾经是那么恩爱的夫妻,那么长久的缠绵,那样的一心一意。这个女人是自己的啊!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啊!为什么到了现在,只能变得偷偷摸摸,就连这样拥抱她,也变得如偷情一般?
心里充满了一种强烈的痛苦。他在黑暗里,低下头看自己怀里的女人,她躺得那么安闲,舒适,头靠在自己的胸口,沉沉地入睡。
他才想起,她是个睡神,又是食神又是睡神,就像小时候一样,无论什么情况下,都吃得着,睡得着。但是,她日渐地憔悴了,也许,是许久许久不能好好吃,又不能好好睡了。
能吃能睡的人,才是幸福。
他的身子微微挪动了一下,整个地将她抱在怀里,甚至她温暖的手,也那样暖洋洋地放在自己的胸口,姿势都是那么熟悉,从来不曾改变的。
他在黑暗里笑起来,下巴微微搁在她的头发上。头发还是记忆中的光滑乌黑,只是,受了这些日子的苦楚,已经有点干枯了。
“小东西,小东西……”
他在暗黑的夜里叫她。
她不应。
某一刻,呼吸仿佛中断了一般,无声无息。
就连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睡着还是醒着。可是,他不在乎,完全不在乎她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
“小东西,你太累了……如果你想好好休息,你就留下来吧……皇儿那里,我会想办法的……”
他的声音竟然是迫切的,希望她答应,立即答应。
可是,黑暗里没有声音。
摒住的呼吸,也感觉不出来了。
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睡着,就如她永远也不想醒来一般。
“芳菲……只要你想休息,你就告诉我……你可以休息的……我会办妥这一切……”皇儿,既然已经不希望她插手了,也用不着她了,那么,她就没必要留在慈宁宫了。
她也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
而且,是皇儿自己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他久久得不到她的回答,更是迫切,嘴唇几乎贴在她的耳边,一只大手,也悄悄放在她的腋下,就如许多年前一样,自己每每和她闹了矛盾,便总是要这样逗弄她,哄她。她忍不住,再大的气氛,都会笑起来的。
但是,这一次,她一动没动。
别说笑起来,就连声音也没发出一点儿。
他忽然那么失望,那么沮丧,甚至些微的恐惧,仿佛已经失去的东西,失去得太久,已经离开得太远太远了。远得根本找不回来了。
他藏在黑夜里,反而是自己泪如雨下。
一直落在她的脸上,也肆无忌惮。
那些温热的液体打在脸上,她依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悄然地,将放在他胸口的手,往上移了移。那动作那么轻,几乎让人完全感觉不到。
可是,罗迦感觉到了,完全感觉到了。他欣喜若狂,埋下头去,于黑暗中,那么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的嘴唇——干涩的嘴唇,已经脱皮,裂开了,就算他为她涂抹了熊油滋润,也无法迅速恢复的那种干涩。
可是,他却觉得柔软,仿佛是记忆中的甜蜜的柔软,玫瑰花瓣一般清新,可口,比最销魂的记忆更加销魂。
“芳菲,芳菲……小东西……”
良久,他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了,才放开她,欣喜若狂,狠狠地拥抱,狠狠地,几乎要将她的柔软的身子,镶嵌到自己的身子里。
她在黑夜里,发出微微的痛楚声。
他立即松了手,再寻找她的嘴唇时,她已经埋下头去,还是习惯性地倒在他的胸口,睡得那么熟,还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苦笑一声,内心又那么甜蜜,几乎把她整个人全部抱到了自己的身上。
呀,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每每她早上睁开眼睛,瞧自己还睡着,就会悄悄地爬到自己身上,仰面躺着,头放在自己的胸前,脚低着自己的脚,双手展开,很惬意地抱怨:“唉,你的胸口好硬啊……陛下,要是你是个大胖子就好了,肥肉够多的话,我躺上去,就会觉得如睡在软枕上……”每当感觉到自己身子微微动弹,她立即就会警告:“你可不许颠沛……一点儿也不许颠,不然,我会摔下去的……”
他心里一动,忽然恶作剧的一翻身,她果然倒下去。不过是倒在软软的床上,他一伸手,立即又搂住她,重新抓到怀里。
他玩的有趣,在黑暗里,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就跟宏儿一样,只是,已经没法清脆了,而是一种苍老,长久等待后的寂寞的幸福。
竟然不料,还能有朝一日,这样这样地搂抱,这样这样地靠近。
两具滚烫的身子,一直抱在一起,比床前的炉火还要温暖。到罗迦沉沉睡去的时候,东边的天空,都已经微微发白了。
果然是一个超级大晴天。
有敲门声。
叮叮咚咚的。
罗迦几乎是跳下床的,手忙脚乱的,抓了自己的熊皮大裘披在身上。
竟然是狼狈的,喜悦的,摸一把自己的头发,随意抓了顶帽子戴上才开门。宏儿已经站在门口,穿戴整齐,急切地拉着他的手:“太后呢?太后醒了没有?”
“嘘,乖孩子,太后已经醒了,但是又睡着了。”
“真的么?真是太好了。”
“你看,太后的头也不烫了……”他把孩子的手摸在太后的脸上,温热的脸,温热的呼吸,温热的长睫毛。
“呀,太后很快就会好了?”
“嗯,很快就会好了。”
“宏儿,你等着,我去给你们拿点东西。你现在这里看着太后……”
“好的。”
罗迦转身出去了,并悄悄关上了门。
宏儿终究还是不放心,没看到太后睁开过眼睛呢。他悄悄地趴在她的脸上,“太后,你疼不疼啊?”
她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无声地伸出手,捏了一下孩子的手。
孩子立即发现了,太后拉着自己的手呢!
能动,当然是活着的。
他欣喜若狂:“太后,你醒了么?要吃什么?”
她还是没有说话,一直闭着眼睛。
孩子是知道的,太后肯定醒了,可是,为什么就是不肯睁开眼睛呢?
他正在疑惑,听得门外的脚步声,是罗迦进来了。
他便没有继续追问,只悄悄地放开手,母子心灵相通,小小的人儿,那么聪明,忽然有点儿明白,太后是故意不睁开眼睛的:对啦!
肯定是太后想悄悄看一眼神仙到底是什么模样——以前,神仙从不见太后的,他说,他不和大人见面的,只和孩子玩儿。如果太后醒了,他岂不是就要走了。
孩子悄悄的,竟然不再声张,但是,毕竟是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情,他所担心的便是太后,如今不担心太后了,简直就如飞出笼子里的小鸟儿,无忧无虑。
他跑到门口看外面的朝阳,呀,从山里看,太阳那么大,那么圆,那么红,简直不像秋日,反而像夏日呢。
经过昨晚的一夜风吹,石板路的小径,已经完全干了,看起来洁净而雪白。
他回头,娇嗔地看着那个雪白头发的人,因为知道自己被爱,所以,肆无忌惮地撒娇,提要求:“我们今日是去打猎么?”
“对,吃了早点,我们就去打猎。宏儿,你看,弓箭我都准备好了……”
那是他的大弓箭,那么粗,那么沉,仿佛一箭就可以射死一头猛虎。
“我好喜欢这把弓箭耶……”
“哈哈,好孩子,等你十八岁的时候,我就送给你。这把弓箭也是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父亲送我的……”他顿了顿,年华似水,本是该送给自己的儿子,现在,能送给孙子,也是不错的。
孩子大为兴奋:“您真的送给我么?我已经有三把弓箭了呀?一把是道长爷爷送的,一把是您送的,还有一把是我父皇送的,不过,我还是最喜欢您送的那把,很轻,我能拿得动,又好用……”
“那把不是最好的,这把才是……你看……”他给孩子看澄亮的箭头,弯弓,“这样的一箭射出去,一准见血封喉,老虎也跑不了……”
“我真想快快长到十八岁耶。”
罗迦凝视着他扬起的脸,那么英俊,那么聪明,跟儿子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身子骨比儿子更加健壮,眼里,也没有儿子那种闪烁不安的防备。
看着送来的早点,那么丰盛,他一边吃,一边叽叽呱呱地笑,“熊肉比鹿肉更好吃耶……我可不可以带一点回去给父皇吃?”
罗迦惊奇地问他:“你不是说,父皇已经不喜欢你了么?为什么你还要带给他吃?”
他的长睫毛微微下垂:“可是,父皇以前是喜欢我的耶……无论什么好东西,他都会给我……”
就因为以前喜欢他,所以,他不怨恨,现在想到什么好东西,还是愿意带给父皇。
罗迦拍拍他的头,“好孩子,我会找几块很好的熊肉包起来,叫赵立他们带回去,放心吧。”
“咯咯,父皇一定很喜欢吃的。神仙,您救了我们,父皇一定会感谢您的……如果您见到我父皇,您也会喜欢他的,他射箭也很厉害……以前,他真是好极了好极了……只是最近,才变得有点儿古怪……不过,我相信,等我回去了,他又会变得很好很好……”
罗迦心里无限酸楚,一时,竟然没法回答孩子的话。
如果他们这次回去了,皇儿真的会变得很好很好么?
真的会么?
只怕,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芳菲,他的儿子,都差点丧生虎口呢!
可是,他没法在孩子面前表露这样的可怕情绪,只牵他的手:“孩子,吃好了么?吃好了,我们就去打猎了。”
“嗯,宏儿给太后讲一声就走啦。”他跑到太后床前,俯下头去,小声地在她耳边说话,“太后,宏儿去打猎啦,一会儿就回来。”然后,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才跑开了。
“走吧,我们可以走了。”
脚步声远去,门关上。
此时,芳菲才慢慢地从床上起身,走到窗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