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喝到下弦月都出来了,才慢慢往林家走。街市上的人流都已经散了,只余下一些收摊的小贩正在整理东西,不管之前如何热闹,粉墨登场后,却终究还是要有个收场的。
林缜心事重重,喝闷酒本来就容易醉,待出了酒楼后被风迎面一吹,酒意终于涌上头。李清凰反而觉得自己大致还是清醒的,现在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有点微醺,若是在平海关,还能去战场上杀个来回。林缜走着走着,忽然一个踉跄,但很快被她一把扶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好像喝醉了。”
醉鬼到底会不会承认自己喝醉,这真是个问题。
“我讨厌喝醉的感觉,”林缜又道,“你呢?”
李清凰想了想,回答:“我就喝醉过一回。”次数不够多,所以很难回答他这种问题。她又问道:“你为什么讨厌喝醉的感觉?”
为什么?林缜有点迟钝地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就是不喜欢。”
夜空下,他扶着她的肩膀,用那种清淡却空无一物的凤目安静地看着她:“我不喜欢失控。”
那就对了,林缜大约就是那种可以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得很好的人,他表露在外的那一面就只是他希望别人看到的那一面。他的温和淡定、波澜不惊都只是他想让外人看到的。他从来不会把自己失控的一面袒露出来。
李清凰却恰好相反,她常常会把心思直白地写在脸上。
林缜又道:“但是现在无所谓了。失控也好,自持也好,都无所谓了。是不是在你心里,还会觉得庆幸,庆幸我中了子母蛊那种东西?”
李清凰:“……”这文官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林缜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点点头:“我明白了。”
李清凰觉得再不能忍下去:“你知道什么了?”
正好他们走到林家的朱漆大门外。林缜难得晚归不至,门房立刻提着灯笼迎上来:“少爷,少夫人,你们可回来了。”门房耸了耸鼻子,又笑道:“少爷身上真是好大的酒气。”
林缜连看都没看那门房一眼,只是将脸颊贴在她的颈窝处。他突然把全身大部分重量都放上来,差点没把李清凰直接压垮,她只得调整重心,慢慢稳住了身子:“时辰不早,王叔也早些去歇息吧,我把阿缜扶进去就好了。”
门房王叔忙道:“这也不麻烦,还是让我来扶少爷吧,我看少夫人怕是扶不动呦。”
王叔非要接手,她也没办法拒绝,谁知林缜忽然站直了身体,脚步不稳地往前走去:“不扶就算了,我自己走。”
李清凰忙抓住他的手臂:“好好好,扶扶扶。”
王叔忍不住笑出声来:“少爷倒是很少喝醉,我在这家里做了这么多年,也就见过一两回。既然少爷非要少夫人你照顾,那我就先去歇了?”
李清凰把王叔打发走,这才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到底明白什么了?我刚才明明什么都没有说。”
结果林缜再也不肯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了,最多只是摇摇头,看着她叹了口气。
她把人扶进主屋,又是把人搬到床上去又是打水洗漱,予书见主屋的灯亮了,便披着外衣起来看,又被李清凰毫不留情地赶回了自己的屋子。
等李清凰把自己也洗漱干净,酒意也完全过去了,她有点犹豫地站在床边,她当然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管自己继续去睡这张她好不容易睡习惯了的床,但是粉饰太平并不是她乐意去做的,与其等到早上再去面对林缜那僵硬的态度,倒不如现在辛苦一点,去睡外间的小榻。
李清凰慢慢把自己的被子挪出来,却突然看见林缜倏然睁开了眼,怔怔地望着她。
她愣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把被子卷好,抱在怀里,举步往外间走去。
“……这么快,你就要跟我疏远了。”林缜冷冷地开了口,“在你心里,是不是已经迫切地想要把我和林碧玉凑成一对?”
李清凰没吭声,可正是她的沉默让他更加无法忍耐,他忍着晕眩支起身来,哑声道:“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不是自己愿意被控制,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克服这些怪异的感觉。你为什么……就要放弃我了?”
李清凰一把把被子扔在睡榻上,又转回了他的面前,她俯下身,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林缜的心口上。她面无表情道:“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都没有,除了一种从心底涌上的不适。仿佛这种程度的身体接触都是不应当的,该被排斥的。
林缜微微咬牙,额角的青筋暴起,但他还是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李清凰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吗?只要我一靠近你,你就会全身紧绷,你的潜意识并不想要我靠近。而不是我想把你推开。”
“我现在没有办法了,”她忧虑地望着他,“我甚至连杀了林碧玉把她的母蛊给剖出来这种事都已经想过,可是如果我这样做,你可能就会死。你知道再下去还会发生什么吗?你会不自主地被她吸引,想要千方百计去接近她,你的眼睛里会只看得见她,甚至可能等我找到解开子母蛊的方法那天,你根本就不愿意解开了。”
林缜用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又死死地用双臂禁锢住:“我不要这样,我宁可死也不愿意有这一天!”
他不想要忘记她,更加不想只是在旁人的回忆窥见他们的一点过往,这种渴求开始变得愈演愈烈,不管是从理智还是从感性的那一面,他都是这样渴求的:“如果你去白诏,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他用下巴磨蹭着她柔软的发丝,低声道:“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你一起,我不想就此放弃,你也不要放弃我好不好?”他的声音在微微发抖,他从前总是用清润的嗓音不疾不徐地陈述,似乎这世上就根本没有什么事能够让他急切不安。李清凰摇摇头:“我没有想放弃你,只是我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甚至我也不确定你能不能离林碧玉太远。”
虽然现在他们还没有见面,可是母蛊和子蛊起码并未分离太远,如果林缜随她一块儿去白诏,那就完全不同了,可如果他们暂时分开,这一来一回要在路上耗费太多时间,留给她的时间实在是太紧迫了。
“最快我明天就走,你只要等着我就行了。”李清凰朝他笑了一笑。
若是林思淼熬不过今夜,她明日还得回林府发丧,林思淼没有儿子就只有两个女儿,她若是不管不顾地离去,就是往林容娘身上扣一个不孝的帽子,现在林容娘已经不在了,她却不能让她背负这样的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