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的脸,自然不会发现严汝筠越来越阴沉的目光。
他们这场博弈五爷探了底,他不甘心却也不得不甘拜下风,他必须将交给严汝筠的所有事务一点点收回,他无法击毙他,但可以斩断他的羽翼,让他飞得不稳。
五爷伸出手握住他肩膀,掸了掸上面被风吹落的灰尘,“不论外人如何指责,我相信你不是鲁莽的人,你的理智自控和知分寸,超过了这世上任何男人。可我扶持你到今天,不能接受你身上存在污点,汝筠,这件事想要平息,任熙只能死。我不追求这件事的真真假假,在女人和义子之间,我选择你。”
无声的威胁才是真正的威胁。
严汝筠眯了眯眼睛,他笑得又冷又阴,“干爹的意思,要舍掉任熙来保住我的声誉。可干爹怎么知道,我在乎那些东西。声誉对我而言,没有半点价值。”
“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五爷脸上试探的笑容变得荡然无存,他握在严汝筠肩上的手发力,很快抓皱了他的衬衣。
“你去地牢干什么,是我吩咐你下去,还是你自己自作主张,你知道那里被囚禁的是谁的女人吗?你这辈子至死都不该和她扯上任何关系。”
严汝筠微微偏头,他看了眼被抓皱的衬衣,“柳小姐不是说我和任熙有私情吗,她这么费尽心机编故事,我怎么好不成全。人生下来就活在故事里,这个故事我很愿意接纳。至于避嫌,我和任熙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避嫌。”
严汝筠是非常沉默寡言的人,他不喜欢辩解,也不会浪费唇舌,五爷有多了解他的性格,这番话就有多刺耳,他将抓在严汝筠肩上的手转移到了胸口,他一字一顿质问,“不要和我玩儿文字游戏,你们到底有没有奸情。”
“有与没有,干爹心里不是已经有数了吗。”
严汝筠似笑非笑,他垂在身侧的手探向胸口,抓住了五爷手腕,不费吹灰之力拔除了他的桎梏,五爷只觉得整条手臂都发麻,下一刻已经失去了主动权。
他涨红脸咬牙切齿,“你终于暴露你的真面目,你想和我反目为仇。”
“我要做忠心耿耿的义子,是干爹逼我上梁山。”
“你碰了不该你碰的女人,你还谈什么对我忠心耿耿!”
“干爹。”他忽然打断五爷的叫喊,拖了长长的尾音,听上去心惊胆寒,“您操持一辈子,太累了。以后还是歇息吧。至于任熙,她既然让干爹看着厌烦,也就不必留她,我已经吩咐铮舟带她离开,干爹把她交给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你…”
五爷瞪大眼睛,他指着严汝筠鼻梁的手狠狠抖了一下,被他不再伪装的脸孔惊得踉跄几步,朝后跌撞在书桌上,他整个人觉得五雷轰顶。变了,一切都变得彻彻底底,变得毫不留情。
果然是养虎为患,他曾经那么信任的人到最后竟然成了葬送自己的利器。
也许从最初就是一场潜伏,他有多贪婪权势,就该知道别人有多觊觎他的权势,严汝筠如此出色的才能,他怎么会甘心为臣。
五爷仰面哈哈大笑,他起伏的胸口爆发出闷重的长哼,他接连喊了几声汝筠,喊到最后对这个名字深恶痛绝,他觉得每喊一声就是在剜自己的心,嘲笑他的麻痹大意,他的疏忽失算。
五爷被笑容掩盖的脸孔忽然闪过一丝歹意,他抄起匕首直奔严汝筠心脏刺来,后者一个侧身敏捷躲过,反手抓住搁置在阳台上的刀鞘,在五爷第二次刺向他喉咙时,他用刀鞘收住了匕首。
咔嚓一声,极快的速度插入,刀鞘和匕首触碰的地方烧出一束火光,火光燃了他的手指,也照亮了他眉眼的凉薄。
“干爹,这是今晚您第二次要取我性命。”
五爷没有否认,他冷笑说,“对我背叛的人,留着有用吗?”
“当然没有,可我的背叛因为什么,干爹清楚吗。”
五爷盯着他抿唇不语,严汝筠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紧合的刀鞘上,他一点点拔出,直到再次露出锋利的刀刃。
他握着银黑色的刀鞘,举起来对准灯光,他不知在照什么,却看得非常入迷,“干爹一辈子风流,毁过多少女人,如果干爹是昏庸的纣王,柳芷伦就是助纣为虐的妲己,你容她十几年,因为你们都残暴不仁。”
五爷死死捏着刀柄,他试图找到再一次机会对面前近乎疯狂的男人下手,“你没有资格指责别人,这世上最残暴阴狠的是你自己。”
“干爹不是教导我,对别人不狠,别人就会反过来对我狠,与其活在一场杀戮里坐以待毙,不如拿起武器去侵略同类,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干爹的谆谆教导,才会变成今天和您为敌的模样。”
严汝筠话音落下的同时,五爷已经动手要刺穿他的肋骨,他身体近在咫尺,即使有再矫健的身手也不可能避得开两秒就能插入的刀尖。
然而五爷抬起手腕的霎那,严汝筠忽然握着刀鞘插入了面前的墙壁,他没有因为用力而露出狰狞发狠的表情,只是一如从前面色冷静,五爷亲眼看到那一幕,不是血腥胜似血腥的一幕,他恍惚一愣,匕首从掌心脱落坠在地上弹动两下,最终归于寂静。
他是长满獠牙的豹子,是草原不受控制的雄狮,他在这个世界早没有了敌人,他强大到失去了所有能和他抗争的对手。
这十几年五爷醉生梦死,肆意贪欢,他忽略了自己正在一步步涉入危险,他以为他还是昔年的秦彪,但时局已改朝换代,不是他的天下了。
宋铮舟在走廊上等了很久,里面不断传出的类似打斗的动静让他几次想要冲进去,但都在门口停住,严汝筠吩咐过,不论怎样都不允许他推开那扇门。
他靠着墙壁抽烟,抽到二十一根时,嘎吱的响声惊动了他。
他转身看到走出来的男人一脸阴郁,身后拖着长长的光束,影子埋没入光束中,也埋没入这样长长的深夜。
这是宋铮舟第一次看到杀气腾腾令世界都畏惧的严汝筠。
他情绪从不外露,手底下兄弟都说真想见识回筠哥急了的模样,死了都值。
终于他不再遮掩什么,也不再伺机等待什么。
宋铮舟透过门缝看了眼书房,五爷坐在椅子上,他面前的棋局散乱,脚下是一地黑白子。
刀鞘插入墙壁,刀握在五爷手中。
能把刀鞘那样毫无尖角的东西刺入墙里,而且刺得那么深,除了腕力极强的严汝筠,宋铮舟想不出第二个人。
他深深吸了口气,“筠哥,什么情况。”
严汝筠吐掉嘴里叼着的烟头,“动手。”
宋铮舟惊了一下,“筠哥,现在动手是不是时机不巧,沈烛尘那边大后天行动,您的意思是要提前?”
严汝筠不给任何回旋的余地,他再次重申了一遍,动手。
宋铮舟在我被关押的当天深夜,闯入地牢劫持走了我,五爷似乎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派了很多保镖将地牢包围起来,可即使如此也没有阻挡住宋铮舟的厮杀,他以一敌数十缠斗了很久,一批又一批的保镖和打手从铁门外鱼贯涌入,他从最初毫不吃力到寡不敌众,撂倒对手的时间耗费得越来越久。
我在一片狼藉的污秽中艰难爬起来,朝他大声喊不要再打下去,我看到又一批冲进来的打手拿着刀和铁棍,每一下都发了狠,而宋铮舟忙着应对前面的保镖根本无暇分身。
这样下去累也累死,我用手肘撑住地面想站起来,挂在我身后墙壁上有很多武器,我试图伸手拿一件扔给宋铮舟,总比他赤手空拳要省力一些,然而我还没有撑住自己爬起来,铁门外气势十足冲上来的打手忽然一阵此起彼伏的惨叫,接着便东倒西歪撞飞出去。
他们上空盘旋着一个人影,人影以无法描述的飞速踩着他们头顶一晃而过,干脆利落降在宋铮舟的右侧,将他没有看到的一把刀狠狠踹飞。
我知道严汝筠善打,我知道他身手好到让人叹为观止,我更知道他是那么潇洒冷峻,可当我真真切切看到这一幕,看到他为了我和那些人厮杀到天昏地暗,我想我这辈子都拔不出来了,泥足深陷,万劫不复。
其实早在遇到他那一刻,我的情就着了火,心也着了魔。
命,一切都是宿命。
一个又一个的男人在我视线里倒下,我甚至闻到了空气内浓烈的血腥味,我感觉到远处喷溅在脸上濡湿滚烫的液体,我手指颤抖着摸了下,昏黄的烛火将那样惨烈的鲜红变得柔软而黯淡。
他站在遍地狼藉之中,脱掉了带血的衬衣,他赤裸着胸膛,朝我一步步走来,我眯着眼,大雾弥漫。
我软绵绵的身体落在他怀中,紧靠着他剧烈跳动着的心脏,他让我抱紧他,我问他是像那个晚上那样吗。
他嗯了声,下巴抵住我额头,将我抱出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