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达杰背着穿红衣服的女孩拼命奔跑。
阿妈说过,每一个生命都有一个菩萨保佑,在文殊菩萨、观音菩萨、金刚手菩萨化身的央迈勇、仙乃日、夏诺多吉三座神山的脚下,一定不会有人就此失去生命。
虽然看上去这个女孩似乎已经没有了生息,虽然感觉到背上湿漉漉的身体一片冰凉,但她的身体是柔软的。阿妈说过,只要人的身体是柔软的就可能还没有死去,他不愿意放弃。
生命是宝贵的,菩萨是慈悲的,有三位大菩萨的护佑,就一定有办法救活这个女孩的生命。
山路两侧高耸的松林和哗哗流淌的东义河河水一刻不停地伴随着索南达杰的脚步。索南达杰象一只被雪豹追逐的猎物,在卡斯山谷的密林中飞快地穿梭。
作为一个常年在雪域高原上讨生活的康巴汉子,他熟悉这条山路的走向,记得每一个拐弯和岔道,他的脚步快捷而又沉稳,每一步都落在河谷中最坚实的地方。
他知道,他身后追逐的不是雪豹而是死神,越早到家,这个女孩获救的希望就越大。
阿妈拉是方圆几百里唯一的医女,她帮村子里那么多的人治好了病,一定能救活这个女孩。
那些趴伏在岩石上滑腻的青苔,那些趁着没人来过悄悄伸出的树枝,那些割据在这温润潮湿气候里的蜘蛛爬虫,都被他轻巧地甩在了身后。
一向很少有人走过的这条山路,随着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刹那间变的热闹起来,但喧嚣来的快去的也快,还没等这里的鸟兽反应过来,那个青色和红色叠加的身影已经来了又去了,不复寻觅。
索南达杰只觉的胸前背包里的雪莲花在不停地跳跃,也许是发现离开了自己的故土,这些雪莲花开始激动,她们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胸口,愤怒地挤压着他的胸腔。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但是他已经顾不上担心这些雪莲花,他只担心背上用自己的腰带裹缚着的女孩是否还有获救的希望。
东义河顺着卡斯山谷蜿蜒而下,流过了松林密布的河谷,流过了格桑花盛开的山坡,流过了一大片绿莹莹的青稞地,流到了炊烟袅袅的纳木乡。
纳木乡是最靠近卡斯山谷的一个小小村落,十几户人家星星点点的散落在东义河河谷两岸,索南达杰家就是村口的第一家。
近了,索南达杰看见了自家屋子的白墙红窗,屋顶的高杆上金色的经幡正伴随着炊烟一起徐徐飘扬。
“阿妈拉……阿妈拉……快出来救人啊!阿妈拉……”
索南达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声呼喊,“嘭”地一脚踢开了半掩的院门,把半人高的院墙上贴着牛粪都震落了几块。
屋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门帘一掀,阿妈拉冲了出来。
她高挽着袖口,两手沾满了面粉,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个不小的擀面杖。看见索南达杰背着一个女人,大声问道:“菩萨啊,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谁家的女人让你给背回来了?”
阿妈拉五十岁左右,身材结实,皮肤黝黑,虽然微微有些驼背,但两只大眼睛并没有因为生活的磨难而失去光彩,依稀可见昔日的风采。一身陈旧的黑色氆氇藏袍已经洗得泛白,红黄相间的邦典格子围裙系在她粗壮的腰上,藏袍领口的羊毛早就磨的半秃,但是和内里白色衬衣一样,看上去干干净净,虽然白衬衣略有些发乌,但也能看出来是常年穿着勤于洗刷的缘故。
索南达杰一把把怀里的背包扔在了一边,跪下身子解开绑着年青女孩的腰带。女孩的身体软软地从索南达杰背上滑落下来,阿妈拉急忙抱住了她。
索南达杰又回身接住,抱着她大步进了屋内,平放在了右侧靠近窗户的卡垫毡毯上。
这时,他才顾得上回答阿妈拉的问题:“我是在东义河河水里发现她的,看上去是来旅游的汉人女孩,可能是在转山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东义河。”
“菩萨啊……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阿妈拉的擀面杖早就不知道扔在了那里,她飞快地用围裙擦了擦手,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双手不停按摸着年青女孩的脸和身体。
女孩的身体并不僵硬,关节活动也很灵活。阿妈拉翻开年青女孩的眼睛看了看瞳孔,又撬开年青女孩的嘴看了看里面,嘴里什么都没有,就喉咙看上去有些肿胀。
阿妈拉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索南达杰,你给她控过水吗?”她问道。
“控过了,阿妈拉。她嘴里的水流出来了,然后就没水了,没有吐过水。”索南达杰赶紧回答。
阿妈拉又仔细摸了摸女孩的脖子和手,再次翻开年青女孩的眼睛仔细看了看瞳孔,思索片刻,猛地转头瞪大眼睛:“菩萨啊……她中毒了。索南达杰,她这样不是因为掉进了河里,而是中毒了!中的是竹叶青蛇毒……或者……或者是曼陀铃花的毒,菩萨啊……她中了什么毒啊……”
索南达杰顿时张大了嘴:“啊?她是中毒?阿妈拉,你有办法救她吗?你的草药里不是有解毒的药吗?”
阿妈拉抬头看了看屋子一侧靠近佛龛的一排架子,目光从架子上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黑色陶罐上掠过。那些罐子每个都装着不一样的草药,有的盖子都盖不住,露出干燥的草根和枝叶来。
她想了想,又低头看了看女孩苍白中透着青黑的脸色,声音低沉:“索南达杰,我的草药恐怕是很难救活她了,她……中毒时间太长了,就是用那几颗你阿爸留下的宝丸也救不了她了。”
索南达杰听到妈妈这么说,眼神黯淡了下去。
“不过,也许……也许仁波切能有办法救他,菩萨啊……听说洛桑杰布和嘉布珍这几天请了嘉措仁波切到家里来祈福,仁波切现在就住在他们家里!”想到活佛,阿妈拉的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来。
“索南达杰!快!你快去洛绒牛场,到洛桑杰布家里求嘉措仁波切来救她,嘉措仁波切这几天就住在那里。”
“哦?嘉措仁波切住在了洛桑大哥家?他没有回巴贡寺去?太好了!太好了!阿妈拉,我这就骑马去请他!”
话还没说完,索南达杰已经转身跑出了屋子。
“等一等,等一等,索南达杰,带上些吃的。”
阿妈拉喊了一声,几步走到墙角的炉子旁,一把扯下围裙包了两个已经烤好的锅盔,顺手系了个结,拎起来追出了屋外。
“阿妈拉,我不饿……”
已经绕到后院马棚的索南达杰喊着回应,但是听见阿妈拉冲出屋子的声响,牵着马跑回来拿上了阿妈拉的围裙包。
他转身再次往外跑时看到了自己扔在院子里的背包,顺手抄起大水囊,转头冲着阿妈拉又喊了一声:“阿妈拉,背包里有金顶雪莲,你收起来!”
“金顶雪莲?!”
阿妈拉急急地打开了索南达杰的背包,二十几株依然鲜活的雪莲让她惊喜,三株金色花蕊轻轻颤动的雪莲更是让她喜出望外。
她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猛的一拍自己的大腿:“哎呀太好了,菩萨啊,有了金顶雪莲,正好给她用上!”说着左手拿出一株金顶雪莲,右手拎起背包冲进了屋里。
从纳木乡到洛绒牛场虽然有平坦的山路,但是夜路并不好走,尤其是在索南达杰攀爬了一天的山路后体力已经透支的情况下,夜路显得更加漫长没有尽头。
星空下的索南达杰听着自己如同老牛一般气喘吁吁的声音,努力忍受着肌肉的酸痛,一次又一次地抽打着身下的马儿奔跑向前。
平常两个小时的路程,他快马加鞭走了一个小时,当皎洁的月光在接近中天的地方洒下来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远处洛绒牛场洛桑一家的围栏。
“洛桑大哥--嘉措仁波切--”
两声短促而响亮的呼喊划破了夜空的寂静,远处洛桑家的灯亮了。
嘉措活佛果然在洛桑杰布家里。
他不仅仅是应嘉布珍和洛桑杰布的邀请来为他们祈福,也是借这个机会来自己这个侄女家里过一过和寺里不一样的生活,用他的话说,就是给自己安排了一个短暂的探亲休假。
当他看到躺在卡垫毡毯上一动不动的女孩时,他的面色立刻沉重起来,他用右手中指搭在女孩脖颈上动脉的位置,仔细感知着她的生命气息。
女孩的脸苍白中透着一股隐隐的青色,双眼紧闭。在她的双唇之间,有一些捣碎的植物碎泥被挤出来,上面有金色的小颗粒在灯光下闪烁。
阿妈拉跪伏在卡垫毡毯旁低声诵念着金刚除魔咒。在她的后面,洛桑杰布夫妇跪坐着,不安地看着一脸严肃的嘉措活佛。
疲惫之极的索南达杰全身瘫软趴在一旁的地上,唯有一双眼睛闪着希冀一眨不眨地看着嘉措活佛。
嘉措活佛仔细翻看了女孩的瞳孔,又按压了她的四肢和身上一些穴位,然后从身上拿出一把镶了宝石的小匕首,轻轻划破女孩双手的中指和双脚的中趾,各挤出了几滴黑红色的血液。
他用匕首分别粘了各处的血液,一一放在鼻下仔细闻了闻。
沉吟了片刻,他看着阿妈拉凝重地说道:“索朗医女,你说的对。她中毒了,中的是秋帽子蘑菇的毒,中毒恐怕已经快一天了。”
阿妈拉很吃惊:“秋帽子--天哪,那可是十死九不生的魔鬼的帽子啊……”
洛桑杰布夫妇听见秋帽子蘑菇几个字,不由低头私语起来。索南达杰则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
阿妈拉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仁波切,她还是个孩子,还有救吗?您救救她吧……”。
“你看过她身上,发现她中毒的伤口了吗?”嘉措活佛问道。
阿妈拉赶忙摇了摇头,转头疑惑地看着女孩:“我找了,找遍了她身上每一寸地方,除了有几处擦伤和背带勒出的印子,没发现哪里有中毒的伤口。”
“那她是怎么中的毒呢?如果是不小心吃了秋帽子蘑菇,那肚子会鼓起来,下肢会浮肿,可是看起来不象是误食了蘑菇。”嘉措活佛皱起了眉头,仔细打量着女孩。
“是啊,我找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伤口,实在看不出她是怎么中的毒。”阿妈拉也皱起了眉头。
“她还有救吗?”
一旁的索南达杰听见嘉措活佛和阿妈拉如此说,忍不住焦急地问道。
阿妈拉再次看向嘉措活佛:“仁波切,您有菩萨一样的心肠,您就救救她吧,她看上去还很年青,还不到往生的时候啊……”
嘉措活佛点点头,转身从身旁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雕刻着佛家八宝的深红色木制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鎏金的楠木盒子和一个金色绸布的小包。
嘉措活佛摸索着从胸口掏出一把小小的钥匙,打开了鎏金的楠木盒子,伸手从里面抓出一把细细长长的金针来。那一簇金色的针尖仿佛金色的火焰,瞬间灼热了屋子里的温度,也点燃了趴在地上的索南达杰眼中希望的火苗。
“索朗医女,你这样……”,嘉措活佛叫住了又开始念诵金刚除魔咒的阿妈拉,低声向她吩咐了几句。
阿妈拉将女孩扶起并褪去了她的外衣,拖拽着她的身体靠在墙上,把双腿盘成打坐的姿势,双手手心向下自然搭在了膝盖上。
女孩没有任何反应,任凭阿妈拉按照活佛的要求摆布。
嘉措活佛数了数金针,放回了几根,然后打开了金色绸布的小包,布包里是一堆淡紫色小拇指大小的草药球,一丝清甜的药香从这些草药球上散发出来,依稀可闻。
屋子里没有一丝声响,每个人都凝神屏息看着嘉措活佛的动作。
嘉措活佛拿起草药球一个一个插在了金针的尾端,又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个银色的打火机点燃了它们。紫色的草药球瞬间燃烧起来,房间内原本若有若无的清甜药香立刻变得浓郁氤氲。
嘉措活佛左手攥着金针,右手一根根拿起飞快地在女孩的头顶扎了几针,又顺着她的两胸之间往肚脐方向扎了几针,最后又在女孩膝盖上以及两臂的肘关节和腕关节处各扎了一针。
做完了这一切,嘉措活佛盘腿打坐在女孩的对面,静静看着女孩的反应。
所有人都紧张地望着冒出轻烟的紫色药球和金针,屋子里没有一丝声响,只有燃烧的草药球发出“嘶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