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平的意见果然是十分专业的。
陈男神在很认真地看了尸体的死状之后,提出两个问题:
第一,死者的胃被戳了一个洞,这是因为有很长的利器从口腔穿入的缘故;
第二,死者表面的伤口,并不是真正的吞吃,而是在作用力之下无意识的划伤,带着的腥味儿,应该是海产类的味道;
不知道公子圣听了以后有什么感觉,但是今昭觉得今晚的夜宵可以省下了。
月朗星稀,在另一片时空之下,晚风依旧温柔,星光依旧璀璨,今昭穿着薄薄的香色春衫,抄着手站在院子里,思考着一个十分哲学的问题。
如果六合,也就是梦境世界,也是一个完整的世界,那么,不管是浮光掠影的梦境表层,还是这已经自成一个世界的里层,总归,都应该和现世梦境所谓梵境不同。人们穿梭在这两个世界里,岂非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有了两个人生?
“吃吗?”陈清平打招呼的方式是比较有特点的,他端着小小一盅的糖乳。
糖乳薄薄一层奶皮,里面大概是被陈清平加了芋儿之类的东西,有一种根薯类特有的清甜喷香,今昭毫不怀疑,这北宋的街头小吃糖乳,搁在陈清平手里,在那一层芋泥下面,保不齐还有一层蛋羹,蛋羹再往下,夹了层果冻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接过糖乳,闻着那热乎乎的乳香,立刻忘了她刚才还在想,这一顿夜宵可以省下了,很干脆地吃了起来。
果然这糖乳是内有乾坤的,奶皮儿下去,是芋泥,芋泥下面是甜蛋羹,甜蛋羹下面是一层果子味儿的琼脂,最底下才是人家真正的糖乳,那种奇妙的炼奶的味道。
今昭看着端来糖乳以后就在院子里站着保持沉默的陈清平,深深觉得,他这个人就跟这一碗糖乳一样,看着表面跟双皮奶似的,清冷无奇,但稍微接触,就知道他本性还是很善良无争的,像是绵绵沙沙的芋泥,有绵绵的温软,和沙沙的个性;再往下是甜蛋羹,是亲近之人能享受到的温柔和善解人意,最后是水果味儿的琼脂,那应当是他的坚持本心,和琼脂一样晶莹剔透,有一定的坚硬,但却脆弱易碎,小心翼翼地靠着那一点点可怜的坚硬,保持着心里炼奶一样甜美柔软的初心。
唔……甜美柔软的初心。
今昭这么想完,觉得自己很不好了,她一定是脑补过度了,眼前这个已经走到院子边缘,研究起人家院子里种的薄荷的品种的男人,是不会有什么炼奶一样的内心世界的,如果有的话,那也是菜谱。
“沐姑娘,陈师傅。”一个声音传来,是巡夜的护卫鳝郎。
今昭一边吃着一边不厚道地跟鳝郎点点头算作招呼,她刚刚在这碗奇葩的糖乳里吃到好些石榴子儿,差点把牙给硌飞了。
鳝郎继续巡查,过了一会儿和鳝郎进行交叉巡夜的鲈郎也走了过来,今昭才堪堪把这一碗糖乳吃完。
“你知道我想起来了吧。”陈清平接过空碗,突然说。
“啊……嗯。”今昭想起明朝悬崖边上她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算是都看见了。
“其实那也不是全部,我是很想知道全部的,曾经。”陈清平难得抒发一下胸怀,端着空碗,做肃然沉思状。
“有的时候吧,不知道会比较幸福。”今昭掂量着词汇道。
“你说得对。”陈清平转脸一笑,“不过,现在,你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
今昭直觉,陈清平说的这个她,一定是女人的她,是另一个今昭。
然后吧,这句话的意思,曾经有关系咯?
也是,曾经呢,如果不是另一个今昭的缘故,陈清平何必关注她这种路人甲级别的人物呢。今昭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她这种段数,搁在小说里,充其量就是个十八线女配,出场都未必有台词。
现在没关系的话……是不是说……
今昭正在脑补美好的未来比如她应该怎么想办法把陈清平弄到手交往的时候要不要去学个厨师班度蜜月是海岛游还是自驾游,偏偏就在她脑洞里已经开始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陈清平一把拽过今昭,喊了一声:“当心!”
一个人影跃过来,一把抓住了陈清平,陈清平被那人拽的一个趔趄,但还是反身绞住那人的胳膊脱了身。那人影带起一道腥风,一闪就不见了。
今昭立刻开始大声呼叫起来。
鳝郎急忙跑了过来,满头大汗:“沐姑娘,发生什么事情了?”
“刚才有个人想要把我抓走!”今昭大声说。
鳝郎眼神凝重:“有可能是凶手,沐姑娘你赶紧回去,和公子在一起。”
今昭哦了一声,刚要从鳝郎的身边跑过去,就被陈清平一把拽到了身后。
陈清平的声音清清冷冷响起:“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腥味。”
今昭被陈清平这么一说,才觉察到,那鳝郎身上,带着微微的海产的那种腥气,她想起陈清平说过的,那尸体身上也有这种海产的腥气。
太岁凝神去看,那鳝郎的身份是鳝鱼精一类的东西,那族名,名字叫做,七星子。
七星子是什么玩意啊。
“咦?鳝郎,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侍女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茶壶。
“别过去!”今昭大声喊。
那鳝郎见了侍女,露出一个非常可怕的笑容来,一把抓住了侍女,身影一闪,就翻过了这院子不见了。
“怎么了?”公子圣和朱师傅等人这会儿也听见动静追了出来。
今昭指着那鳝郎逃走的方向:“鳝郎,他,他抓了一个侍女。”
宫韵白和黄少卿两人一听,便绞步起身,飞跃出去,众人也追去了两人的方向。
陈清平的鼻子灵,一抬头指着一个四方馆后身一个黑漆漆的巷子:“在那边。”
那巷子里没有灯光,黑暗之中,有低弱的哦咦声传来,声音闷闷的,可任谁都会听得出,那是急促的痛苦的求救之声,然而今昭他们还没跑到那巷口,那声音就已经彻底没有了音气。
忽然有两道亮光从上面照下来,正是宫韵白和黄少卿,两人各自占据一片屋檐,手里提着气死风灯。
灯光下,巷子里亮如白昼。
一个巨大的蟒蛇一样的动物,将那个被抓走的侍女,盘绞在尾部,那黄白色的没有鳞片的光滑的外皮,让这个生物,看上去比蛇类要恶心无数倍,更何况,那生物张开巨口,将那侍女的上半身吞入了口中。那生物大约是咽喉的部位,还在有节奏的抽动。
今昭觉得这副画面的视觉冲击和气味冲击,都十分强烈,她一个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滴入油锅里的水,一下子将眼前的生物点了炸。
那生物似乎对光线不敏感,却十分在意声音,刚才宫韵白去照它,它没有反应,今昭不过是干呕一声,它突然就那么咬着那个侍女,甩了一下尾巴,想要逃走。
公子圣一抬手,是个侍卫顿时撒下金丝网来,那网一落在那生物身上,便迅速收紧,网丝如利刃,痛得那生物怪吼一声,将嘴里的侍女,吐了出来。
今昭觉得她真的要吐了。
那生物的巨口是圆形,似乎无法好好地闭合,张大着,里面满是密密麻麻细小尖锐的牙齿,一圈一圈沿着口腔内壁长着,而一个像是舌头又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的胳膊粗,伸得很长的玩意,随着那生物的动作,从侍女的嘴里拔了出来,一甩脱那侍女,便带出来无数腥臭的液体。
“这什么鬼玩意啊!”青婀大叫着。
黄少卿拔剑而下,剑光向着那怪物砍了过去,可是那怪物的皮肤滑不留手,剑刃竟然贴着蹭了过去,而黄少卿也因为来不及防备这种情况,不得已半空一扭,折向了另一侧的房檐。
那怪物被黄少卿划了了一下,没被划破皮肤,反而被划破了身上的金丝网,它猛力用那舌头一样的鬼玩意往金丝网上一甩一扯,那金丝网竟然被扯成了两半!
怪物就势一滚,尾巴扫向了众人。
“登高!”宫韵白大喊一声,“上来!”
青婀一把抓住今昭,和鬼王姬将今昭带上了屋檐,朱师傅也拉住了陈清平的胳膊,提了提气跃到今昭身边。公子圣和贴身侍卫则上到另一侧屋檐,侍卫们又取出金丝网,打算再次结网。
“不要用网了,没有用。”公子圣抬手,“我大概猜到这是什么了。”
那怪物无法攀高,见状不妙,连忙扭动着笨重的身体,想要逃脱。黄少卿飞身下去,一剑直奔关键,刺入了怪物满是利齿的口腔里。
怪物痛叫一声,大头一摆,想要将黄少卿扯倒,可是有了准备的黄少卿站的极稳,这一下反而将那怪物的嘴豁开了一条口子,鲜血如注。
那怪物勃然大怒,一口咬向了黄少卿。
黄少卿想要以剑插入那怪物的嘴巴,用剑身撑开那张大嘴。
青婀突然觉得不对,纵身跃下,抬脚将一个路边一个破箱子踢进了那怪物的嘴里,拉着黄少卿的背心往后一拽。
黄少卿虽然不知道青婀要做什么,但是还是很配合地往后一仰,弯腰下身,灵蛇一样贴在了地上。
那怪物的舌头破开木箱子,弹向了黄少卿。
幸亏黄少卿弯腰贴地,否则以这怪物的舌头瞬间破开木箱的力道,他也会受伤很重。
“这玩意怎么跟癞蛤蟆一样舌头还会弹射的!”宫韵白十分厌恶地说,“都把耳朵捂上点儿!我受不了这玩意了!”说着,他掏出玉叶笛子,吹奏起来。
那实在是很怪的吹奏,因为根本没有声音。
众人只是偶尔能听到一两个尖锐的音符冒出来,但看那怪物,却十分痛苦,而公子圣和他的护卫,也变得脸色惨白。
“孤没事。”公子圣见众人关切地看着他,咬牙道。
在宫韵白的“送葬曲”的威力之下,那怪物很快就承受不住,吐出好几口混着内脏的血污,大伤元气之后,抽搐着恢复了人形,在地上扭了扭,断了气息。
是鳝郎。
“果然如此……是七星子。”公子圣道。
“七星子……”今昭看着公子圣,她想起她看见的鳝郎,身份就是七星子。
“他不是鳝鱼精,而是七星子。七星子是一种很罕见的,不能算是鱼类的水生动物,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东西,也能修炼出人形……”
七星子,一种长得像是鳝鱼的东西,满口利齿,交配的时候,雄鱼会绞杀雌鱼,刺激排卵,产卵后雌雄鱼双双死去。
公子圣从来没有见过修炼出来的七星子,但是按照他的推断,鳝郎的原型就是七星子,只不过修炼成了妖精之躯,构造也与从前略有不同,比方说受精方式,比方说选择的对象。
鳝郎,应该是按照七星子的生物本能,觉得自己大限将至,本能地想要找个配偶,但却忽略了,人类也好,妖姬也好,都不是他的同族,不能承受他那种掼喉穿胃,绞杀身体的行为,所以,他挑选的配偶,无一例外地死去,令他无法成功。
这人命案子最后有这样一个离奇的结尾,众人都是不胜唏嘘。
回到遇仙店后的第三天,今昭听说,公子圣已经承请宋的皇帝签下文书,然后带着他的陵国之人,离开了宋国。
这件事情没有张扬,除了陵国一众人,旁人也不知道这案子后面还有没有后续。东京开封府还在追查那已经死去的凶手,而清平馆众人,并没有打算去报官。
四方馆的后巷,已经由陵国侍卫,清理完了现场。那死去的侍女,也被沉水入河。
新的一夜依旧是月华正好,那沉底的女尸腹内,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