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游宫当红舞女拒与日本商阀共舞,遭其枪击致死,日商与其爪牙枪伤数人,纵火将仙游宫付之一炬,死伤无数。
这条骇人听闻的消息一早出来,令这座繁华如梦的城市仿佛被人从被窝里打醒,哪怕是后巷污水沟旁倒洗菜水的老妈子们,也会义愤地一句:“天杀的倭人!”而美发店里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淑媛,也要买一份报纸才会烫头发,生怕错过一个字一点消息。这座似乎一直超然物外,歌舞升平的华都在一夕之间体味切肤之痛。
时局一下子便紧张起来,租界洋行都能闻到火药味儿,十里洋场仿佛变作汽油桶,一点即燃,不少有条件的人都躲去苏杭无锡,只怕身家性命不保。一些文人骚客也收了平日的锋锐,卷着铺盖去西湖采风,也有个别激昂发声,铁笔银勾,荡起人一腔血性,没几日便被刺死家中,不知何人所为,警务司被人丢污烂也毫无头绪。
上海因这案子,陷入一片矛盾的激越与死寂之中。
在这样的激越与死寂之中,也有人行知若常,比如静安寺陈家,主客皆是如此。主人姐弟两人,姐姐依旧是张罗她的货物航线过关过检,弟弟辞了洋行的工作专心去经营船舶,已经谈下新航线吕宋到上海这条线。客人们该吃吃该喝喝,女眷们逛街裁衣服买舶来首饰,男客们终日忙碌,尽管不知道忙些什么。
不过陈夙蕙倒是能说出,那个十四堂弟,忙的是采办食材和做饭。
今日陈夙珩说要请几个生意上的客人,央陈清平煲些鱼翅。今昭没多想,自告奋勇去厨房帮男神,但陈清平却有点不对劲儿,一边料理着鱼翅,一边对朱师傅和今昭说:“那个陈夙珩,看上去有什么不一样了。”
今昭到底是太岁,她也有这种感觉,然而她以为是生意方面的问题,毕竟留洋学生和船舶航运的商人,不可能一样,人都是要走到社会上,才会褪去青涩澄澈。
“和你的不一样,有点一样。”朱师傅的话像是哑谜。
陈清平听了这话,反而是一震,手里也停了下来,今昭手脚快,拿着垫布把鱼翅从火上移开,就怕过了火候老了。
香菌与油蒜入锅爆炒,添少许肉汤发了香气,入鸡丝云腿丝,少点香醋,煮出来的鱼翅才有香滑美腻,不显寡淡。
又熬燕窝。以洁净之水泡发燕窝,撕碎洗净。半精白肉切丝,加鸡肉丝入碗,用滚肉汤淋,后将肉汤倒出,再淋,反复数次。燕窝另放一碗,亦先淋两三遍,等肉丝淋完,将燕窝逐条铺排上面,用撇干净的肉汤,加甜酒、豆油各少许,滚滚淋下,撒以椒面吃之。
今昭比较了一下,鱼翅么,并不如何惊艳,毕竟那玩意口感就那样,吊的汤头的鲜美而已,可这燕窝却是上等,同样鲜美,更有一份丰腴,椒面高高吊起味觉,甜酒去腻豆油添香,倒比从前吃过的燕窝都来得爽快。端给客人之前,她倒是先吃了一碗,吃完抹抹嘴,看着朱师傅:“我倒是觉得吧,那个陈小弟,从一开始就不太对,而且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我从什么地方见过。”
朱师傅和陈清平齐齐回头,今昭吓了一跳:“我就说说啊,但我确定没见过啊,那个长相我要是见过我肯定记得住啊!”
朱师傅沉吟片刻,莞尔一笑:“不,也许你见过的并非那副皮囊,而是里面的东西。”
今昭打了一个寒颤,不想去理解什么叫做里面的东西。
然而,很快,她又打了一个更大的寒战,因为十几来分钟以后,她瞧见那个陈夙珩引着一男一女进来,男人是普通人类,应是海务上的官员,那女人却是眼熟的,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模样正是那之前见过的小家子顾碧蓉,还因为她的灵魂散发着恐惧血腥的味道,那“味道”今昭记得清清楚楚,她在北平顾家宅邸的记忆之中,见过那味道的主人,如何挖心夺命。
雀舌。
顾碧蓉的身体里,是雀舌。
温暖的手扶上她的脊背,慢慢地抚摸着,像是在给受惊的小孩子顺气一样,陈清平抚摸着今昭的脊背也给她顺气,那动作很幼稚,但莫名地,今昭觉得不那么惊悚了。
朱师傅半笑不笑地看着陈清平,好像看着一颗就要长成熟的玉米。
陈夙珩目不斜视地引着两人进去,小书房的门一关。
酒吞和利白萨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个半敞着领子,露出脖子胸脯大片可疑的伤痕,一个仿佛刚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身上还有焦糊味儿。
与此同时,拿着咖啡报纸做陈辉卿状的陈夙蕙从楼上走下来,眉头深锁:“法租界和日本商会都出了人命案子,死伤不少,法租界一栋洋房还被烧了,日本商会却请了和尚做法事。”
说罢,她看了看酒吞和利白萨:“九爷,十三爷,这是怎么弄的?”
朱能垣走过来,要去陈夙蕙手中的报纸,略一思忖,低声对利白萨说:“这是个大阵,只是还差一点,你猜这差的点,在什么地方?”
利白萨摸了摸被燎了毛的脑袋,外头一笑:“咱家。”
酒吞依靠在楼梯扶手,笑得格外风流:“人家都到实地来考察了,还猜不出么。不过,这个时候,就要靠鬼王姬了,说不定她做的那件事,和这件事还真的有关。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陈清平的手还在今昭的肩头搭着,难得插了一句:“这里是魔窟之眼,她若想动,会有顾忌。”
言下之意,便是尚有时间来应变。
一旁朱能垣敲着下巴,也想到了酒吞说的那个故事。
昔年的民国,酒吞与商会有些联系牵扯,曾听到商会有人提到这样的一件事情。
一栋洋房暴起冲天大火,那火是黑色的,没有任何温度,却将周围的人烧了干净,然烧了干净的是人,衣服鞋子却还完好,连女人的耳坠子也没有坏掉。
这件事情之中操火的魔物,与酒吞有点私交,那点手段明朝就开过一次,因此很容易辨识。这魔物据说是魔域中的君主级别,势力强悍,是追着鬼王姬出来的,而鬼王姬就囚禁在他的领地范围,两人之间有一段孽缘,后来不知道如何结束,那魔物追着鬼王姬,生生破了阵法,于是地狱业火一焚而尽。
鬼王姬虽然没有主要责任,但是作为这件事情的导火索,后来也接受了处罚,要不是后面与御史台合作,也不会轻易出来。
而陈辉卿曾经看过太岁手札,里面提到这个时节上,有一位月老门下红使,擅动权柄,接受了处罚,这位红使,恰好与鬼王姬是手帕交。
两个看似不相干的事件一合,也就不难猜出,恐怕鬼王姬与魔君的纠葛,就是红使给斩断情丝的。
魔界,也就是幽界,又叫做九幽,这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名字代表,幽界其实已经算是六合之类的那种次空间或者半异次元。
走过那道白光之门的时候,其余的人还能在民国捡到一个身份,因为就算他们在民国不显山露水,好歹也生活在三千界八荒界,尚属人间,而鬼王姬比较不幸,民国这个时期,正是她被魔君纠缠在九幽魔界的时候,因为跨空间,没能及时赶回。
她之所以没有任何动静,恐怕也是数着日子,在等着她没有加入清平馆之前,顺时针的时间线之中,那个曾经在民国闹出满城风雨的自己,从魔界出来的那一天。
对于鬼王姬来说,这已经不是穿越,而是重生,只可惜,她的重生注定还是要重蹈覆辙的,不然她就无法离开魔界。
今昭听完这段,顿时表示,还是让她宅斗吧,重生太苦逼。
下午沈鲜衣拍来电报,说已经查到了他们要找的那人和那件事情。事态紧急,一伙人分了两路,酒吞带着一批去查事情,卫玠则带了太岁去找人。查事情可能会查到魔君,十分危险,而找人,既然也是八荒中的同僚,便没那么困难了。
人是在复旦大学里找到的,彼时已是傍晚,斜阳剪影,一道纤细落入眼中,穿着线条简单的连衣裙,很安静地站在原地,似是在等他们,又似是在欣赏这火烧云。
那是一位女教员,清丽端庄的面容,戴着一副眼镜,瞧着与旁的女教员没有什么区别,但一笑起来,确有几分豪爽阔达,是个见惯风浪的气度。单说这掂量着卫玠与今昭的眼神,就有种被扫了一遍二维码的感觉。就仿佛这人一眼扫出你的尽量,就惦记着能把你配了还是派了还是买了。
这是时常会见到各色各样的人和人事的那种眼神,评估而不轻薄。
“红使。”卫玠行了敛衣古礼。
那女教员笑意打了个卷儿,带了几分调侃:“百闻不如一见,可惜姐手里没果没花,不能砸你了。”
饶是卫玠,听了这么不着调的一句话,也是有点意外,旋即笑了:“红使说笑了。世间男女情爱姻缘,不过是红使动动手指,何须花果。”
女教员听了这句恭维笑容愈加灿烂起来:“不敢当,不敢当,主要是我哥不作为,你有仇怨尽管找他。”
这位被叫做红使的女教员,正是月老甘泽之妹甘沁,为经常东游西逛的哥哥甘泽承担起月老工作的辛苦妹妹。
甘沁上三路下三路打量着卫玠,最后吃饱喝足一般随便往椅子上一靠:“what can I do for u?”
噗。
今昭没忍住笑出来。
之前公馆里的气氛还很压抑奇诡,夹杂了死人的新闻等等,而这位月老之妹,司掌红线的红使一出马,画风立即就变了。
卫玠到底卫玠,饕餮之子,陵国国师,这会儿依旧风云不乱,施施然落座:“听说,你用了断缘剪?”
甘沁的眼神明显一变,在镜片后闪了闪,旋即一笑:“因此?”
卫玠神气一敛,十分温柔和雅地开口:“劳烦红使告知鬼王姬现在身在何处,此事十分要紧。”
甘沁长长地哦了一声,很干脆地回答:“她在幽界华城,算来这几日也该出来了,那厮就算是手眼通天,只要断缘剪一出,便是没了缘分,迎面而过,也会对面不相识。没了那厮的纠缠,她应该很快便能出来,只是那时我帮她忙时,她也十分着急,曾说过,若有清平馆的人来找她,倒是有个地方能接引到她。”
今昭一听,眼睛一亮:“我就是清平馆的打杂!”
甘沁摘掉眼镜,盯着今昭看了半晌:“看你筋骨未成,气度未全,应该是修炼中的太岁吧。那好,你们跟我来。”
三个人走到校门口,甘沁也施施然一站,笑吟吟不动了。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今昭忍不住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甘沁笑:“等你们叫黄包车来啊。”
“……”
“……”
国师与太岁面面相觑,这位鬼王姬的手帕交,和鬼王姬的路子也不太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