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回天南云腿酱齑贮,腥风欲转千帆舞(1 / 1)

“云南的宣威火腿是极难得的,只是这条有些咸,先泡一下。”顾碧蓉随手将开衫丢在一旁,将礼盒子甩给老妈子。那袋子迎面来,差点砸了老妈子的脸。

老妈子躲得一个激灵,看着顾碧蓉扭着腰去洗漱,啐了一口:“作。”

这等火腿是他们这样的人家难得一吃的好物,极精致的部分当然做了腌笃鲜之类正菜,切下来的边角却不舍得丢,用火将锅烧得滚热,先下香油滚香,再放甜酱、白糖、甜酒,然后下碎碎的火腿丁及松子、核桃、瓜子等坚果仁儿,大火快炒翻,拿罐子贮藏了,便是别有滋味的火腿酱,配饭或者做菜,也是难得一口好味道。

尤其是拿了炒些瓜菜茄子,能惹那菜蔬也有鲜味,连不爱吃菜蔬的小儿,也会停不下嘴。

老妈子恨恨地看了一眼顾碧蓉离去的方向,心里琢磨着这么一条云腿,怎么也要抠下来些,家去吃起,也给家里那几个冤家讨债的尝一尝滋味。

顾碧蓉不晓这一段心思,开了热水笼头准备洗澡,今儿她吃了那么一顿饭,极是不快活,眼里连手帕交同窗们都是婊子,只陷她于不义的。

入了木盆,顾碧蓉看着自己用得丁点薄片叶子一般的法国马赛皂,心里不忿更甚。自己这样的人品风流,比谁不得,不过是没有投在一个好人家罢了。

水声撩动,稀里哗啦,摔摔打打,正是她此刻的心情。

“你安心,我会让她们都去死的。”一个声音突然说。

顾碧蓉一惊,她左顾右盼,可并没有半个人,然这声音熟悉,似乎之前听到过。

“我会遵守约定,你也一样哦。”

忽然一道光芒大盛,顾碧蓉只觉得眼前一白,又一花,而后身体里热热的仿佛钻了什么进去,热水在同时钻入她的口鼻,呛得她无法喘息。

水中挣扎的声音响在闺阁之外,入耳心惊,那不远的厨下的老妈子,仔仔细细,慢慢悠悠地将炒好饿火腿酱一勺,一勺,收在罐子里,起先那动作如那挣扎一般暴雨节律,而后随着那挣扎渐渐无力,老妈子收酱的动作也缓慢了下来,最终一切寂静无声,老妈子将封好了罐子,这才擦着手走到了洗漱房,抻着脖子往里看了看,尖声叫了起来。

陈清平也在料理云腿,那是薛家送的礼,这等鲜美的东西自然是做法越简单越好,于是他也不过是蒸了一锅好米,熟好后,铺了切好的云腿片子去焖。又怕天热吃了腻歪,切了大芒果、蜜瓜丁和三文鱼丁,用木瓜牛乳做了美乃滋,做沙律搅拌,铺在木瓜碗里。

“清平君到底是不一样了。”卫玠的眼光在那晶莹鲜香的白米粒和粉嫩欲滴的火腿上一轮,曾几何时,他也是与起初的清平君打过交道的,那会儿他可不会管什么谁吃了油腻,他只管味道好不好。

那道沙律果然爽口,芒果鲜甜,蜜瓜微凉,加上三文鱼厚切鱼丁的滑腻,混入蜜汁一样的木瓜美乃滋,非常清香爽口,那种唇齿间的柔滑与白米火腿相类却不同味,交织出一种奇迹般和谐的味道来,吃完一口,齿颊生香,呼气如兰。正是上等的食材本味应呈现的美好。

然而陈清平只是浅尝辄止,他今日有些神思不属,最终还是对卫玠开口:“我直觉,不好,极不好。”

席间众人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啥?直觉?陈清平的直觉一贯用在油盐酱醋上,今儿怎么改了行了?

“最近年光的确不好,时局很紧。”陈夙蕙并不懂得陈清平在说什么,放了筷子,沉吟片刻道,“如果诸位在这边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如去苏州躲一躲。”

“怎么?”朱能垣也停了箸。

陈夙蕙看了陈辉卿一眼,毫不掩饰地说:“我前阵子拜托人去寻稀罕些的咖啡豆和玩器,想要送给辉卿,但船到了口岸,生生进不来,两箱卡在那些人手里,好容易放了,却在往这边送的路上,被一群闹事的砸了车,一箱瓷器算是碎全了。从官到民皆做此疯状,人心入魔,还能好么?”

人心入魔。

不知谁家谁人子,在弹着仙音袅袅,那音色为这一句话做了注脚,在座的八荒界高人们都咀嚼着这句话。

酒吞皱皱眉头,突然起身,对卫玠朱能垣勾了勾手指:“我突然想起点事情,想和好兄弟商量商量,想必大小姐不介意的吧。”

陈夙蕙笑眯眯地点头,挥手,仿佛在说只要你别把我旁边的辉卿带走,别人随便商量。

小书房里,酒吞开门见山:“我大约想起,鬼王姬殿下,此时身在何处了。”

洋行落了锁,陈夙珩按着心口那股不自在,吩咐司机先去赴约,而后直接回家。他今天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可奈何晚上还约了一位海上贸易方面的人物在百乐门谈事情,却是推不得,只好压抑了一腔燥火去应对。

淮海路的夜色是热闹的,霓虹光韵如山岚出岫,在眼前带出一道道五彩斑斓的雾。

陈夙珩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流光飞舞,忽而他看见一道红影从那洋文霓虹灯上跳下,往某个方向去了,接着便有绿的黄的蓝的仿佛是谁惊起了两岸猿猴,猴跃猿啼,奔忙起伏地跑向某个方向。

那些霓虹竟然生出了魔物!

陈夙珩自幼便能看见魔物,对此并不陌生,然今次见到的霓虹所化的魔物,与家中那些缺胳膊短腿儿的大不相同,看上去个个神元气足,绝非好相与的喽啰渣滓。

那些魔物所向的方向,是他要去的仙游宫的方向。

“老李,开快一点。”陈夙珩吩咐司机。

车行到上海著名的夜总会仙游宫附近,百货商场与新式洋楼比邻,笙歌燕舞,满眼霓虹在瞳仁里晃啊晃,仿佛要晃去人的魂魄。陈夙珩下车由侍者引入包间,看见约好的刘经理和霍先生已经到了,一旁有位眉目殊妍的舞女正在为两人斟酒。

那舞女陈夙珩也见过几次,正是时下最红的曼丽,据说此姝身软而音娇,除了人美舞好会交际,还有诸多不能言说的好处,因此内帏之宾颇多。

陈夙珩对此道十分淡漠,不过逢场作戏倒还是能与女优伶人共舞的,因此见到曼丽在此,也打了招呼,落座与刘经理霍先生商议新航线出来以后,与船舶公司如何议价。这条航线目前在英国人手里,不过诸多欧洲国家也愿意分一杯羹,若是己方合纵连横,未必不能令英国人吐口。陈家有货,也经营船舶海运,陈夙蕙掌着货物贸易,便无心那些占小的船舶事务,交给了陈夙珩去练手。陈夙珩手里没几条船,但凭着陈家公子的身份,在此行也能说上言语,霍先生对其姐有追慕之心,更是愿意捧着这位未来妻弟。

用了些时候敲了敲框架,刘霍二人放松起来,那一直识趣沉默的曼丽扭上来一笑:“其实今日有一位新鲜面孔,到要叫三位赏脸,捧个人场。”

刘经理脸上堆起笑来:“曼丽开了金口,区区怎敢不应?”

曼丽便也笑着走到了门口,敲了敲门,没一会儿,一位侍者引着一个身着沉水绿色光面旗袍的少女进来。

那少女眉目不过是清秀寻常,身段略显纤柔,但不知缘何,一身气度高贵冷清,好似一捧深潭冷水,沉静优雅,眼神流转之中偶然闪过的一丝雾煞煞的水汽,更令她显得云里雾里,高不可攀。

这样气质的欢场之女,更易令人产生征服之心,想看那高贵变作屈服,冷清变作柔艳,那沉静变作疯狂,优雅变作下贱。

陈夙珩面沉如水地看着那少女。

顾碧蓉。

陈夙珩本能地觉得,这绝不是顾碧蓉,而是和顾碧蓉长得很像的人。洋行里那个对他有意,故作姿态,百般手段的小女子,绝无这等风姿。

不,与其说是和顾碧蓉长得很像的人,不如说是,顾碧蓉的画皮。

陈夙珩不知道怎么的就想起了那些奔着仙游宫而来的霓虹魔物。

“曼丽啊,看来你这位新妹妹,对我们陈少十分中意。”刘经理笑着捏了一把曼丽腰上的软肉。

曼丽嗔笑着推刘经理:“人家不依啦。陈少才不会给人家这个面子呢。”

陈夙珩看着顾碧蓉,突然想起那天他送走客人的时候,从顾碧蓉眼中读到,对他的姐姐陈夙蕙的刻骨恨意,他忽然露出个浅浅笑容来:“承蒙姑娘抬爱,我却之不恭。”

刘经理和霍先生都一脸震惊,到底还是交际花曼丽反应快,娇声笑着,将顾碧蓉一推,脚下伸足一拌,顾碧蓉绊在她的脚尖,滚在了陈夙珩的怀中。

“咯咯,陈少可不要这样等不及。刘经理,我们还是出去欣赏新舞吧,新来的白俄舞娘排得新趣。霍先生,今日还有一位妹妹唤作赤芍,或可一解先生的相思。”

这话搁在往常,大抵会引来陈夙珩的冷怒,可今日陈夙珩的确不对,他竟然置若罔闻,只看着顾碧蓉,眼神玩味。

包间的绷皮花雕门沉重地关上,外面的歌舞升平仿佛都不再入耳。

舞台上大腿雪白的白俄舞女正在掀起赤红的裙底,随着音乐踢踏,舞台霓光流转,忽然一道红影从那射灯里跃出,一声尖啸,破开了最边上靠近射灯的舞女的喉咙。

包间里顾碧蓉那雾煞煞的眼神敛去,换做一种难以描述的痴然,潋滟望向陈夙珩:“终于见着你了。”

舞台上白俄舞女们的血打湿了银面红绸的舞裙,台下惊慌失措的客人们眼神惊恐地看着那些四处掀起血雨腥风的魔物。

包间里顾碧蓉随手拿起桌子上的红酒杯,将里面的法兰西红酒斟入高脚杯中,递给陈夙珩,那酒随着她手的动作沿着薄薄的杯壁晃荡,色泽血红。

舞台上下已经被鲜血淹没,浓烈的铁锈血味儿四处弥漫,可没有人能闻见这地狱般的味道,因为已经没有活人。

有记忆翻云覆雨,穿过夜雨穿过庙宇穿过那些不堪回首的时光而来,在陈夙珩的眼中掀起滔天巨浪,而后又突然归于平静死寂,归于沉静淡泊,然这样的沉静淡泊,已经不同于往昔陈家阔少的沉静淡泊,之前的沉静淡泊,不过是见惯风物,不喜不惊,而当下的沉静淡泊,则是走过万水千山,走过无边血色,走过一切令人痴绝和激越之后,万物明澈的了悟。

陈夙珩举起酒杯,透过血色看着顾碧蓉:“你想我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