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五,自然是八月十六,这晚送走了王六郎,众人围炉而坐,看八月十六月更圆。太圆皓月,旁人听来不过是个天候气相,八荒中人却知,十五之月气正,可助修行,十六之月气满至溢,可增法力,是以八荒中人要是操持什么法阵,只要不是邪门歪道,都乐意选在十六起阵,顺应天时,接月气将法阵符咒的能为威力加倍。
清平馆也是这么打算的,这一晚十五钓鱼的时候就已经说好,要用来操偃傀之术,用今昭能听懂的话来说,就是制作式神。
操控魂灵鬼魅的式神,绝非偃傀上御,因为三千界的魂灵也好,八荒界的鬼魅也罢,都不是最厉害的“灵”。上御之灵,只在六合。
要想引诱六合中那些大部分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奇灵特魅,今昭还没睡醒,就被陈清平打捞起来,让她打下手。
肉是漂亮的肉,肌理纤巧,说明这牛的岁数不大,绛红色鲜明,代表这肉是新鲜切割,而在肌理之中,还有脂肪絮絮分部,好似冬日霜降窗花,肉窝处有较大一块儿油脂,犹若瞳孔。
今昭不懂牛肉,但在清平馆呆久了,也知道这样雪花漂亮的牛肉是肉中极品,她看着小心翼翼捧着牛肉好像捧着他头胎儿子一样的陈清平,顿觉情路漫漫,尽头还是悬崖。
厨房放在画舫一层,摆明车马是不打算做浓油赤酱大炒大烧的,想来也是,那种浓烟滚滚,吃完一身味道的饮食,在讲究风度的魏晋,肯定是不会受到士大夫欢迎的。不过这样的摆设倒让打杂的今昭心花怒放,只因这样可以一边做事,一边看看风景。
会稽东湖比镜湖大上许多,依着采石山壁,山壑敛碧色,云霞收昭霏,有种天然诗意,哪怕就是看看,也觉得心里涤荡出一腔风流婉转,忍不住要诌几句诗文,才不负这景色。一扭头青竹色的物架灶阁,一道暗红色色长案上放着墨色刀板,更衬得那块牛肉容颜正好,再看正在料理牛肉的厨子陈清平,一袭白色广袖长衫,袖口用一折墨色缎带巧妙地拢折到肘弯,袖幅宽大,更显得伸出的手指冷长奇俊,那一双手在那块牛肉上以一种独特的节奏按着,今昭无聊地在心中哼了一下《双截棍》,节拍居然很搭。
“取一斤即墨花灯来,再两盏不加白蜜的青梅卤,一盏盐,三盏茴椒末,一盏蔻草末,一块儿嫩姜,一束草兰,隔匣要梨木的,再把那盒江北拿来,让谁去折十支荷花来——湖阳那侧还有。”陈清平抬眼看着正瞧着牛肉发怔的今昭,吩咐道。
今昭应了一声,心里嘀咕你成天使唤我还不是因为我是太岁记性好。
东西都拿来了,小白辉腾也下了水,乌蓬白帮摇摇地载着“江东周家兄妹”去采荷花。因还不正用,陈清平就先让今昭点了一支江北,在一种柑的清中有甜,甜中带苦的香气里,先用那些作料分作两堆,一半保持一样一盏,一半混在一处,先把那一盏一盏的,次第抹在霜降牛肉上,再抹那混的,手法时轻时重,时敲时叩,那神色不像是给牛肉入味,倒像是面对情人,耐心挑动情思,不急不躁,有条不紊,一副久经风月,驾轻就熟的样子。
今昭顿时有些嫉妒那块牛肉,恨不得以身代之。
这特么的要是摸的是她的大腿……
“你没事吧?”陈清平突然开口,今昭吓得把手里编的草兰托子掉在地上。
捡起那一会儿要拿来托着肉脯的草兰托子,今昭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很热。
陈清平这会儿已经将肉片了,又继续他的牛排马杀鸡,今昭接过鬼王姬抱过来的荷花,不知道他要拿来做什么。
用平底陶瓮铺了肉片儿,陈清平看了看陶瓮的厚度,道了一句:“要熬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你记得离火。”
今昭老老实实地记在心里,她发现太岁有个神奇的本领,只要她想象一下脑子里有一个提醒程序,点开页面把事情记进去,到了时辰,不管她在做什么,都能立即想到,绝不误事。
原来,太岁这个时间的史官,就是一个智能手机啊——扫描事件二维码,可以立即读取事件全过程;面孔识别,立即告知你对方通讯录身份;点读记忆,自动关联标签;提醒事项,你的约会,我来搞定。
这边今昭正在胡思乱想,那边陈清平已经把即墨花灯加了进去。这种烈酒有着和名字不相称的浓郁香气,闻着就已经微醺。
陈清平放下空酒瓶,伸手在今昭的脸上摸了摸,拇指的指腹擦过脸颊,所过之处,泛起浅醉的酡红:“这么热。”
“你这样摸会更热的好吗!”今昭炸了毛。
陈清平净了手,散开袖子:“面热舌麻,会丧失味觉的。”
“我只想丧心病狂啊!”
“我说,咱们都到魏晋了,怎么昭你还跟老板……”老宋叹气。
老周闲闲翻着《三体·死神永生》呲地一笑:“你自己说说,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若是真有一日瞧着像是小说男主角,那恐怕是邪祟上身。”
“说到这里,我反而觉得,像是老大那种高冷到没人性,是不是有点太奇特了?”青婀凑过来加入热议。
“你说他不关心没人性,也不尽然,但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蔓蓝竟然也有同感,“桃夭你说呢。”
鬼王姬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他似乎跟我们保有一定距离,但并非因为这是冷漠或者别的什么……你们知道郁垒说什么吗?郁垒说,总觉得他瞧着我们热热闹闹的,他自己在一边也会牵动情绪,但那种牵动,就好像是——我们是他做的一场梦而已,他知道自己迟早都会醒。”
“郁垒+1。”
“顶楼上的。”
“红烧大排。”
一直很努力地翻着一本书的今昭这会儿才抬起头咆哮:“你们都是八荒中人,修炼得璧,自然儿女情长,我这还在奔着太岁的高考呐!我哪有空谈恋爱!再说了,我不谈不行啊!我不能先立业再成家啊!”
“也是。”青婀撇嘴抱肩,“我像她这个程度时,还在昆仑山被师父追着打呢。”
“你们在这儿干嘛呢?”玉卮抱着一个包袱走过来。
老周抬眼瞧了瞧玉卮,眼皮一翻:“清谈。”
时近月正,清平馆众人鱼贯走进画舫二层,果然这一进别有洞天,那棵桂树芳香四溢,树下石桌烛台一应俱全,正是西跨院。这会儿那棵盖了大半院落的桂树下石桌子旁,陈清平刚刚掀开石桌子的皮——
“啊!”今昭发出一个音节后捂嘴。
石桌子的桌面原来别有洞天,陈清平和老宋、老元、老周四人抬着已经转得活动的桌面,便将桌面抬去了一层盖子,下面露出的是一个石盘。那种感觉,就仿佛旋开了印章盖子,看见了印章里面的图案一般。
石盘上也有很多图案,浮雕其上,大略瞧着是祥云彩霞之类,还有很多奇珍异果,飞禽走兽,欢天喜地地迎接着一团光晕之中的仙人。
“这就是汉武求仙那种承露盘。”朱师傅对今昭解释道,“在此时,八荒中人多居家所有,用来修行或者与异界连通。”
“啊,是呢。”今昭有点吃惊,今儿自己一瞧见这承露盘,就瞧见了好多幻像,譬如汉武帝建造承露仙人台收集仙露,譬如人们对着承露盘祈雨。而八荒中人,则用承露盘开启法阵,加持法术秘药。如此看来,这承露盘倒是一件颇为实用的工具。
“那为什么后来在唐朝我没瞧见?”今昭问。
朱师傅莞尔:“因为承露盘与六合有关,而后来,那扇门关闭了。”
今昭影影绰绰知道一个大概,也就没再多问,而是看着陈清平等人摆好承露盘,浇上了一壶好酒,又拿出十个荷花花苞来。
随着束着荷花花苞的苇草被剪开,花苞逐渐舒展,月光照在承露盘上,与美酒竟然相融,泛着月白清芒的琼浆玉液流遍那些浮雕,而此时花苞也彻底舒展开来,每个花苞里都是几片陈清平早上做的肉脯,这会儿花开香散,荷花原有的清香水蜜与肉脯的香料味道四散流开,几欲迎风数里,难怪这肉脯叫千里追,也叫千里脯。
承露盘此刻已经满载月芒,光芒中有细碎声音传来,过了一会儿,一些半臂高的,像是猴子又像是小孩子的奇怪生物跑了出来,前前后后竟有十个,忙着啃肉脯,舔美酒,今昭仔细看了看,最终还是认定,这种生物,基本上长得像是猴子,只是这些奇怪的猴子与普通的怪物不同,自身也散着微光,身形虚浮半透明,好像风大一点儿就能把它们吹散了。
众人都耐着性子等着那些怪猴子吃喝完,玉卮这会儿拿出一个麻布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些剪纸来递给那些奇怪的猴子。
猴子们挠头抓脑一阵子,吱吱喳喳地各自拿了一张剪纸,贴在了自己的心口,在一片骤起的流光飞舞之中,十个容貌各异,衣着相同的家奴款款走出,向陈清平拜伏:“郎主。”陈清平一甩袖子:“退下。”
“诺。”刚才还抓耳挠腮的猴子们这会儿都像训练多年的家奴一样,叉手退下。
“十个是否有些不足?侍女如何?”朱师傅提醒陈清平。
陈清平沉吟片刻:“用兰水清河半斤,再加一份若叶羹吧。”
兰水清河是一种甜酒,而若叶羹,则是叫法好听一些的槐叶冷淘或者桂花冷淘,比起刚才的千里脯,这一次换得饮食清淡了不少,青色的团碗之中,面白如雪,似叶似羽,轻薄可飞,再摆到承露盘上,又是一阵好吃喝,只是这次出来的并不是猴子,而是一种灰黄皮毛的好像是狗又像是水獭的动物,吃了那若叶羹后,变作十几个侍女,素色套裙,面容秀美。
“这下差不多了,还是这会儿方便。”老元数着人头儿。
“啊!还有一个!”今昭指着承露盘,果然她话音才落,一只小巧可爱的动物跳了出来,见承露盘上已经没有食物,有些呜咽,今昭想了想,拿出几块儿白茧糖放在了承露盘上。白茧糖是用白糯米做的粘食,外层裹了糖皮酥脆,内层粘软,中间儿是空心儿的,是在这会儿十分常见的一种点心。
那脑后长着一只小角的小动物抖了抖金色的毛,皱起尖尖的狐狸一样的口鼻,叼住了一块儿白茧糖吃了起来。
“啊!!!”老元忍不住叫了起来,“乘黄!”
光华一显,被叫做乘黄的小动物已经变成了一个散发赤足,只着一件杏黄衣衫的美人,论那容色,不输陈辉卿,只是姿态妍丽,十分骚媚。
“真没想到今晚能召来乘黄,这算是倒霉还是狗屎运?”华练饶有兴味地看着杏黄美人,“不过我们倒是不愁了。”
“这……这什么鬼……”今昭看着那杏黄美人眼波盈盈飘向自己。
“偃傀之术的上御,从来都是自六合召唤异兽操役,简言之,用这个承露盘召唤来的式神,都是梦境中的生物,比如刚才猴子一样的狌狌,变成侍女的猸,还有这个乘黄。”华练随口解释了一下,“六合饮食匮乏,因此美食是引诱六合生灵前来的最好办法。时间算来,在我们这儿打工时间,在六合可能也不过是一夜而已,所以这是两厢讨好的买卖。”
今昭倒是大约知道偃傀术与六合有关,后来日本阴阳师召唤式神,拘禁生灵魂魄,那都是因为他们无法与六合梦境沟通,只能东施效颦而已。只不过她没想到,原来这种所谓的召唤,不过是——跟着我,有肉吃。
这么简单!
“好了,现在家奴也有了,可以开宴了。”清平馆众人见诸事完毕,就都各回各屋,只有那乘黄眼眸眨眨,牵住了今昭的袖子:“奴要跟随这位主家。”
那音色柔柔,似波似缎,轻软得欲乘鲤化仙——今昭炸了毛——别开玩笑了!这么骚媚怎么可能是男孩子!特么的不要拿性别来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