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脉脉,碧水迢迢,暖日熏熏,小船悠悠,船上竹蓬里,一位身着渐层渐昭红色广袖流仙裙胡服对襟小袄,梳着螺髻的明眸姑娘探出身来,深吸一口水波荷萍的香气,操着一口清脆的异乡口音:“哎呦!你看着山,好像刀削呦。”说话之间,指着船边鬼斧天悬的悬崖峭壁,一对眼珠儿乌溜溜打了一个转,满含笑意。
又一位着玉色交领夏衫,纤腰一握的女郎拿着坠玉美人扇也走上船头:“那是修城时凿下的,可叹人力之功,也有比天之时呢。”
“你们不要再故作吴侬软语了,真是听得我好想投水呢。”音明朗朗的船娘从斗笠下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蛋儿,着青色小袄藕束腰,花竹吊裤千步履,一副活泼俏丽的模样,“有那个闲工夫,怎么不帮我摇船?”
乌篷船里又探出半个身子,一投蓝色飞仙袖里伸出藕臂一段,带着银镶白玉镯子的温婉云秀少女对船头那红裙明眸少女道:“今昭,莫要踩了,船晃得我想吐!”
青袄俏丽船娘噗嗤一声,指了指乌油篷子上体轻若羽,闭眸养神的雪肤女郎道:“是桃夭做梦乱翻身!”
那雪肤女郎眸子一张,一对眸子乌里流霞,一身桃红胡服衬得双峰呼之欲出,麂皮靴子耷下乌油篷子磕了磕:“青婀,你再编派我,拿靴子丢你喔。”
青婀掩面:“求埋胸,求憋死!”
今昭心情甚好,笑吟吟地俯身捞起一杖荷叶顶在头上:“好蓝儿,你吐了一个唐朝,还打算吐到三国两晋南北朝不成?”
玉卮听了这话也笑了,摇着扇子慢悠悠地回了船舱:“唐时还只能吐贞观武周,这次大门无限二门不封,你可以从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一直吐到杨坚称帝!”
青婀也丢了两个幺蛾子做苦劳力,自己跑下来捏着蔓蓝的脸:“我瞧瞧,我瞧瞧,几个月了?”
蔓蓝苦着脸:“真的好难受嘛。”
姑娘们笑闹成一团,那本就质料浅浅的乌篷船撑不住左摇右晃,最终一把低软含笑的男音一语定乾坤:“再闹,就不带你们去看卫玠喔。”
“华练姐!”今昭的脸一垮,“饶命!”
华练伸腿踹了今昭一脚:“你这小姑子忘性甚大,叫小郎君!”
秋光潋滟,枫染林红,正是游船的好时候,会稽城外东湖上,也不只清平馆这一条船,但这船较之旁的乌篷船更为宽长,有三笼乌油竹骨船蓬,且船木不知是何木料,洁白如玉,散着微微香气,既是惹眼。有经过这乌篷船的游人船家,都忍不住流连观看,也不知看的是精美的小船,还是船上明丽可喜的姑娘们。
“三兄,我们在这儿转了好多天了,莫说周瑜,就是独孤信也瞧过,再这么挨个美男子找下去,我以后一定审美疲劳,嫁不出去了。”玉卮摇着扇子,拈起一枚胡豆吃。
“饕餮后人,陈姬模样,不是美男子,难道要去找左思?”公子扮相的华练靠在软垫上昏昏欲睡,“不是说王六郎也来游船么,人呢?人死哪里去了?”
“三兄,你让王家子弟的拥趸听到,会被灭口的。”蔓蓝吃着蜜饯,压着那股子恶心。
“谁叫他爽约呢。你们仔细着点儿这夕照,晒黑了再说你们是贵女,可就没有人信了。”华练说完,又阖上眼睛,随着水波荡荡,假寐起来。
彼时洛阳夜宴,饕餮曾经说过,他有一个琉璃瞳的儿子,就在这段极端的历史时代之中。
三国两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最独特最极端的一段时期。
它有极美的风流人物,比如掷果盈车的潘安卫玠,比如侧帽风流的独孤信,比如雌雄莫辩的慕容冲,比如出身极贵的王神爱,比如玉体陈横的冯小怜;
它有极丑的肮脏残忍,比如宴杀美人的石崇,比如史上最变态的皇后贾南风,比如血流疯狂的高家皇室,比如畜养面首贪欲不伦的山阴公主姐弟;
它有极肆意奔放的思想,比如玄学清谈,比如曲水流觞,比如兰亭之聚,比如观神起舞;这个时代的男男女女行为之风流之肆意之怪诞之荒唐,远远超出任何一个历史时期,比如独一份的皇帝裸奔。
它有极纷繁混乱的战事,群雄四起,版图割裂,英才辈出,可在这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局里,无数的民族,无数的血统在不停地融合,变幻,又有迷梦一般的富丽繁华的城池、隐居山林的游侠隐士和名垂千古的公卿世家点缀其中,仿佛不受铁血星辰的烦扰,空谷幽兰,独自开放。
而对于八荒中人来说,它还是最后的梦幻时代:
昆吾溪未绝,六合路未断,山仍临海,海旧团山,仙家血肉尚存于人世,人间甜梦还不曾绝于彼此,那是最后的被称为山海时代,此后山路隔绝,海波不闻,通往那个奇妙世界的大门终于紧闭,九野六合与八荒三千,终于不再自由往来。
人醒,梦断。
要在这样将醒未醒时宝冢捞珠,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就算是从那些著名的人物一个一个排开去瞧,可也总会漏掉山野之间隐逸的真名士。
倒是华练看得云淡风轻:“寻到与否,只是缘分罢了。救与不救,自在本心而已。就是找不到人走火入魔,那也是命。”
陈清平打着清平君的旗号,号称是颍川陈氏一支,厌倦俗世扰扰,散尽家产买画舫楼船,随水流周游天下,因极擅庖厨,时常寻有缘人一宴相交,若是有逸士趣人,也会亲持刀釜登岸拜访。
时人喜好游侠儿,颇敬重隐士狂徒,陈清平散财游历之行和名家士子的出身都十分引人注目,又有一番好手艺好相貌,自然很受看重,清平君这个名号,也作为一个代代流传,父传子子传孙的美誉,随着那楼船画舫一起,成就这段不名于正史的佳话,世家弟子也以能得到清平君一宴,作为某种殊荣。
三千界凡人看不清,倒是八荒界神鬼知道,其实哪有什么父父子子,从头到尾,坑了袁绍百金,讹去少女时独孤皇后一片春心的,都只是陈清平一人。
清平馆画舫此时停在东湖,华练她们采芽的小船徐徐去拴好,姑娘们便鱼贯登了画舫。
画舫两层,一层宴客酬亲,二层观水照花,操琴执雅,平日里没有清平馆的扇坠,是没资格登船的。
三千界的凡人能瞧见的,只是如此建制,八荒神鬼自然可去往那走不尽的上房,坐不满的雅间,就连一撩开珠帘,瞧见一片老树昏昏,鸟语花香,也不稀罕。可八荒界的神鬼,也得拿着名刺扇坠牙牌,既无名牌也无引荐,只可远观,不可进内。
这两层的画舫,东跨院的职工宿舍在底舱,说来底舱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本该是船工摇橹之地,可船工么,当然是没有的,而底舱数个房间,各个都奇诡地开着窗户,对着湖中波光粼粼,水族游走,偶有龙族路过,还隔窗作揖算是寒暄,更有俊美妖娆的蚌精玉贝,搔首弄姿,颇为有趣,今昭住了好些日子,并不曾觉得闷气,只是偶尔窗外伸来蚌精一条玉腿相诱,颇觉鸭梨山大。
回屋换了衣服,青婀叩门来叫:“小侍女,快点儿上去伺候!王六郎来啦!”
会稽王家,是魏晋南北朝第一名门世家琅琊王氏南迁的一支,因出王羲之王献之父子,闻名于海内外,即便是到了今昭那个年代,王家居住过的地方,依旧叫做书圣故里,是绍兴一处极美好宁雅的景点。
此时王羲之正值壮年,王献之兄弟几人还是弱冠少年,刚刚在兰亭之会显出声名来。这王六郎,便是王献之的哥哥,行六,王郗氏之子,王操之。
王操之与温雅寡言的王献之不同,以今昭来看,说是话唠也不为过,且与时人推崇的那种宠辱不惊,淡定自若的面瘫高冷不同,是个妙语连珠,爱说爱笑的少年,除了书法绘画,旁的爱好也甚多,常作惊人之举,譬如因日光晴好,卧于屋顶看书,或心急而奔走,裸足疾行,数里方觉,更爱骑马游猎,一边骑一边吃东西,因此谢安也道,王家七子,六郎逊七郎多矣。
不过或许正因为王操之这种个性,倒与清平馆众人很合得来,便是以家奴仆长身为留在画舫的老宋,王操之也绝不加以白眼,照旧相谈甚欢,甚至手舞足蹈。
本来今天王操之约了午后泛舟,却拖到夕阳西下,以江东周郎之后的身份出现的老周羽扇纶巾,斜睨了王操之一眼。
王六郎笑得明光灿灿:“族人送了一只稀罕的鸟儿,一时看住了。”
“撩猫逗狗,遛鸟折花,怪不得时人说你逊于王七。”老周毒了一句,一旁的老周的“妹妹”蔓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偏偏王操之不以为意:“周郎过矣,王七之苦,王六我可不想遭。世间万物盛美,不拘一纸一墨,有七郎挡着,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啦!”
“不知道怎么的,我真是很喜欢这个王操之啊,包括名字也是,这种吾辈中人的感觉,还真是有点奇怪。”青婀一边走来,一边低声和玉卮说。王家郎君来访,画舫之主的“陈家兄妹”也要露面,而“陈家兄妹”的表亲“周家兄妹”在陪,也是礼数。
“阿玉,阿蓝。”王操之见男装的华练与玉卮携手而出,也起身寒暄,随即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这是魏宫传出的夜来香方,还有怀梦草植方。”
玉卮和蔓蓝颇为欢喜地各自接过想要的古方,王操之已经扭头和陈清平低声说起了东湖之水与镜湖之水烹茶的细微差别。这等风雅之事与时兴的名士风范相称,也算是清谈。扮作侍女的今昭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讽道:“哼,要是我男神出身寒微,形容苦索,又无银钱,再怎么擅长庖厨,也不过就是个伙夫吧。”
华练笑得打跌,扶着今昭的肩膀,末了才忍笑道:“你还真别嫌弃这年月的审美风潮,换做是你,他要真的是那样,能成为你男神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清平馆的脸排行,他那模样,其实也只能超过老宋吧,难道是气质问题?”
今昭颇有些惊讶:“难道不比老周——”说着太岁转脸看了看老周,品度一番,不由得承认,“还真是,论脸蛋,清秀不如老周,斯文俊逸不如我师父,和宝石眼老元还有自带网点纸滤镜的房东大人,更没法比了。怎么办,我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的审美了。”
“没事,总有一种男人打动你,不是靠脸,而是靠性格,这样的关系才能长久。”华练做男装扮相,这番拍肩摸头的举动,颇有几分风流浪荡子的轻浮。
这话说完,王操之突然探头过来:“练之,几日后我与清平君相约枫林一宴,你也务必要去喔。”
华练露出诡笑:“那是自然,不让你那些友人瞧瞧我兄的本事,怎么能平众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