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俊臣被洛阳城中百姓千刀万剐之事震惊了朝野。女皇陛下眼睁睁地看着“寝其皮食其肉”居然从书本里走到现实,心里不是不骇然的。她特地下诏陈列来俊臣种种罪恶,给予这个罪臣灭族,抄没家产的身后判决。
女皇陛下在诏书里宣示百姓:“应该诛灭他全家族,以伸雪百姓的愤恨,可依法查抄他的家产。”
当然,这份华丽的骈俪体诏书也出自上官大人之手。
作为审理来俊臣一案的功臣,张柬之受到朝野官民的一致称颂和尊重。女皇陛下也好生抚慰,给了许多赏赐。
来俊臣一案之后,宫里迟迟没有对我的案子做出最后的定论。这个案子已经由张柬之大人与来俊臣的卷宗一道呈进宫里,也许是女皇陛下事多,为契丹谋反一事费神,也许是来俊臣一案令女皇陛下伤神,她无暇顾及我。
阿丑的漆铺开张了。她跟街坊熟识起来,相处融洽。我一日对她说:“你这里院落浅窄,两边厢房都做了库房,那漆又是极占地方的,我总住在这里也不是什么事,不如也在宫外买了宅子,到时候搬过去也便宜一些。若是你这里库房不够,还可以把货堆在我的宅子里。”
阿丑抬眼看看我,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闪着希望的光:“阿草,你想通了吗?可是要出宫过活?”
“长远打算还是在宫外生活自在些。”我在宫内行医多时,对自己的生存本领已经是不怯了。用现代的话来说,好歹我也算术业有专攻的专业人士。
宫内迟迟没有消息,阿丑也有感觉。但是她还是不确定地说:“如果你买了宅子,皇上又不想让你出宫,那你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我是宫中女官,是有休沐的。大不了休沐的时候回到自己家里住一日,也是好的。若实在不能出宫,就让你帮我管着,给你做库房吧。”
阿丑想了想,说道:“你要什么样的宅子?若是你出来住,可以买离南市近,但是在南市之外的巷子里的宅子,行医方便又安静;若是你常年在宫里,十天半月才出宫住一天,这宅子白放着不住人是要坏的,不若买在南市,可以租给人家开铺面,你只管坐收租金。你出宫住个一天,不如就住在我家。”
一句话说得我倒彷徨了。
阿丑说道:“不如先这样——我找经纪,让他替我们两种房都留心着,反正看房也要些日子呢。”
我点头:“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当下我与阿丑计议已定。
也才是第二天,阿丑就被太平公主宣召入府。
当时我正在廊下舒活筋骨,悠兰匆匆走来,在我身边低声地说:“公主宣阿丑姑娘进府,也不知什么事情。”她神色的忐忑只有我能感觉到。悠兰多年的宫廷生活,养成无论何种情势之下都不做耳语的习惯。她最擅长在我对面说话,说得坦荡磊落,但是声音刚好只有我能听见。
这是多年宫廷生活养成的宫廷生存智慧。
太平公主能宣阿丑入府,说明公主并没有忘记她。没有忘记她自然也没有忘记我。所有的人都没有忘记我,但是所有的人也许都不敢跟女皇陛下提起我。
这意味,足够深长。
天意如何?每个人都在揣测天意。但是天下大事何其多,连当年文武全才的狄仁杰被贬都无人能救,何况我一个小小内廷供奉?谁又愿意为我多事?如今契丹叛乱一事,刚刚任命狄仁杰大人为通州刺史稍稍平息,北部的突厥却又蠢蠢欲动。冬春之交之际,突厥以长冬酷寒,各部粮草已经消耗殆尽,连春耕所需农资都匮乏之由上书朝廷要求供给,女皇陛下将与突厥相邻六州降户数千帐送交突厥首领默啜,并给他谷种4万斛、杂彩5万段、农具3千件、铁4万斤以支持他们进行春耕生产。如今春耕已过,突厥遣使臣来洛京答谢朝廷,女皇陛下连着数日下旨礼部安排宴请突厥使臣。
朝里朝外,宫里宫外都在忙着与突厥的这场数年积累的官司。因为宫里的宴请太多,女皇陛下的金吾卫忙得转不过来,每个人都加了入值的钟点。
所以阿忠和程思德便消失了。
“陛下将与突厥打交道的重任都安在武氏诸王身上,魏王梁王忙不过来,连魏王次子延秀都被拉出来顶事。好像这些日子在说要派他出使突厥。”悠兰说道。
“我记得去年好像也派他出使的。”我想了想,似乎有点记忆。
悠兰道:“去年是做副使,今年做正使。说起来这来俊臣也是该杀。这些年他罗织大臣,把朝中可用之才杀的杀,徒的徒,除了武家军,竟无人可用。可是这武家原是人丁不旺,有幸长大的几个又有一半是纨绔——现生也来不及啊!”
她最后一句话倒把我逗笑了。我掩嘴笑道:“想不到姐姐偶尔也有春雨的俏皮。”
悠兰笑道:“哎,其实朝廷事多也好,也许皇上就想不到我们了,让我们在宫外自生自灭也没有什么。在我们银子消耗完之前,赶快买一处铺面,姑娘且做郎中给人开方看病,我和春雨在百草园这些日子,那些药品也认个八九不离十,不如我们三人就行医为生,也是畅意。”
我讶然:“姐姐也愿意在宫外生活?”
悠兰道:“以前是不愿意的,因为我们这种宫人除了伺候人再无别的本事。宫内做人虽然凶险,毕竟银钱方面还好,如今宫内又无嫔妃,无争风吃醋之事,只要小心行事,性命倒也可保。若想出宫,便要嫁人,看男人脸色吃饭,谁知嫁的男人是什么心性?若得好,自然好,若得不好,一世便不好。以前也有年长宫女被放回家,也不过给兄弟父母嫁与谁家,或为继室,或为家贫无妻的光棍,挨打受骂,苦不堪言,还不如在宫中苦熬岁月呢。”
“但是现在不同了。姑娘你一技在身,吃穿不愁,我和春雨也识得草药,并不需要男人供养。若得一心人,可以嫁,若嫁坏了,合离义绝都不惧怕,大不了自食其力过一生。所以姑娘,我和春雨都很愿意与你共进退。”
霎时间,我心有感动,感激地握住悠兰的手:“姐姐!”
悠兰微笑:“我们早就是一条草绳上的蚂蚱了!姑娘不必担心我与春雨如何想,凡是姑娘决定要做的事,我和春雨都无不跟从。”
人生得一知己已经足够,我阿草何德何能,居然可以有阿丑,悠兰及春雨这样的三个姐妹生死不弃!
正午时分阿丑从公主府回来,悠兰和春雨早在橱下煮了丰盛的午餐,留男人在前面看铺子,我们几个女人围坐一起小聚。阿丑是个性子急的,迫不及待地与我说:“今日公主唤我入府,为当日被来俊臣罗织一事抚慰了我一通,夸我铁骨铮铮什么的。这‘铁骨铮铮’四个字,我听得耳朵都起了老茧了。我心说,夸我又有什么用,用不顶吃,不顶穿的!结果你猜怎么着?哈哈哈哈,公主说了,她知道我吃这官司损失巨大,所以最近朝廷要修驿馆,命什么什么武什么秀负责,她已经与那人说了,凡是驿馆刷新需要的油漆,都从我这里采购;公主府后面的一个什么园子也要大修,她们家要用的油漆,也要从我这里采购。明日一早公主府里的一个什么管事会带我去那个什么驿馆去见什么武大人。”
说得悠兰掩嘴而笑,补充道:“阿丑姑娘,那个武什么秀大人是不是叫武延秀?驿馆就是专门接待外国使臣起居的地方,早些时候是说要大修来着。”
阿丑点头连连:“对,是这么个名字!”她掐指一算,拍着腿道,“啊呀不好,这么说来我们这批货卖不了多久便卖完了,铺子没什么东西好卖了!我得赶紧捎书回去,令婆婆给我发货。”
“那什么样的人可以押货呢?”春雨问道。
阿丑道:“只能让阿方同我哥哥回家一趟了。这边的事多,我还要采买一些东西,还要跟母亲有些事情,所以一家派回一个比较好。我小叔留在这里帮我打点铺子里的事。嫂子与小叔同处一屋多有不便,所以阿草,你们还要与我多住些时日才行。”
悠兰道:“这没有什么。只是他们男人都走了,你小叔是个读书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前面铺子还是要请伙计的。”
阿丑点头说:“我要请一个伙计两个学徒。还要再找个小丫头帮我洗衣煮饭。这些日子麻烦两位宫里的姐姐,真是不好意思。
悠兰笑道:“我们主仆三个多有打扰,顺带做些事情原是举手之劳。这些日子我们且陪阿丑姑娘住着,那新宅子还是要接着找,找到可心的还要办文书,打扫粉刷,都弄好也差不多阿方他们可以回来了。”
阿丑道:“你们说的是。”
到底是春雨年纪比悠兰小,脾气比悠兰急,忍不住问道:“阿丑姑娘,难道公主叫你过去,没有提及我们姑娘的事?皇上到底要不要她再入宫了?”
阿丑摇头道:“公主未提及,但是我问过公主了。公主说最近朝廷事多,皇上忙得日以继夜,这事儿没人敢说。她说让姑娘且耐心等等,莫要着急。”
悠兰紧张地问:“公主说起阿草的时候有没有生气?”
阿丑道:“我倒觉得公主已经没有什么气了。语气比那日在殿上好多了。”
悠兰与春雨互相对望一眼,皆松了口气。我想,也许是后面临淄王通过双儿向公主解释了他们要我攀咬宗室的策略,公主也释然了吧。公主对临淄王一脉的信任是无条件,不可摧毁的。
第二日阿丑带着周至纯在公主府管事的带领下去驿馆见武延秀。武延秀并没有亲自出面,只让驿馆管家接洽,给阿丑一个进度表和所需材料的数目。周志纯将清单誊出,周至方和阿田哥立刻打点行李,去码头讲定了船只,买舟南下回巴蜀备货。
阿丑这边的货得公主府垂青的事很快传开,便有很多从外地来的商人求货,阿丑手头货不多,便要去别家调货;一般的商家都不愿给。周志纯此时便派上用场,他每日在码头打探,凡有从南方来的船只,他便上前去打探来的是何货物,是要有漆,无论从哪里来的,他便捷足先登地下定金订下,立刻回来通知阿丑。阿丑火速出动看货验货,立刻付银交割,雇人搬家来。
当然她手头的银钱不够,不管多少,我都命悠兰借给她周转。她隔日把货送到驿馆和公主府,顺手给管事的一个银包,那管事的都不为难她,当日便把货款结清。
她回来便要把银子还给悠兰。悠兰说:“我看你起码要周转个大半年才能积累到一定的流水银码,不如这银钱姑娘先留着。若姑娘十分过意不去,便算给利息吧。”
阿丑欢喜道:“如此甚好。若你们不要利息,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这银钱用得便不踏实。”
与此同时,周至纯每日在码头一边看货,一边出面替我寻找经纪,在南市附近找房子,铺面或者家宅不限,但凡有什么房子要发卖,他先随着经纪去看过,他觉得还可以的,再带着我和悠兰去看。
一开始的房屋,要么太过破败,要么太过昂贵,都非良宅。有一日我们看过房子出来,迎面碰上当年同在洛阳游学,已经准备太学入学大考的同学,寒暄了两句。目送同学远去,周至纯苦笑一声问我:“阿草,你看我现在是不是满身铜臭,一些斯文气也无?”
我对着他嫣然一笑:“我倒觉得你现在一身人间烟火气,可亲可近。天下人若都不摸铜板,这填肚子的粮米从何而来?你为何鄙夷自己的衣食饭钵?”
周至纯一呆,凝神细想,释然道:“你说的极是!是我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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