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各国使团全部抵达了汴京弈乾宫。他们各自被安排在香取殿各处下榻。各国使团以大常西凉王到京最迟,千人船队浩浩荡荡,奢华气派,隆重无虞。
窈娘没想到,凰后虽凤体微恙,却依旧亲力亲为安排庆典夜宴的前后事宜。但见她处理得当,游刃有余,落落大方,心中不吝暗自佩服。加之,赤霄又特意嘱咐她,万事务必以凰后心意为准。窈娘的一颗本来七上八下的担忧之心,终于稳妥下来。毕竟,心无杂念,自然坦荡。她暗暗自嘲,看来自己太小看赤霄和离凰了。
吉时已到,大燕重臣与各国使团,各居大殿两侧。他们都翘首以盼,等待着燕皇与凰后上殿。不多时,鼓乐声起,随着一声声响亮通传声,身穿隆重的赤色衮服的二人,步伐一致,携手走向金碧辉煌的九宝龙椅。
哥舒寒也站在使团之中,他一身暗黑衣衫,头戴三眼狼赤金冠。依稀当年,第一次在帅府与明月夜初次相见的装扮。只是时过境迁,他少了当日的傲慢轻狂与桀骜不羁。
他的整个人更加清迥,甚至有些瘦削。一双深若潭水的遂黑重瞳,隐匿着淡淡的忧郁。只是,那似笑非笑的,依旧仿若红茶花般艳丽的唇瓣,一如既往裹挟着魅惑薄笑,狂狷邪魅更甚当年。
他默不作声,凝视着赤霄身边,浓妆艳抹的绝代佳人。双瞳之中,暗自百感交集。
那人,不是记忆中的十七,尽管她们的容貌相似。但这凰后,绝对不是明月夜,不是那个心思透彻的明媚少女。这个女人美得惊心动魄,浑身裹挟着神秘而犀利的锋芒,散发着成熟女人并不刻意的韵味与自信。
幺离凰身穿绣着金凤呈祥的赤红衮服,高高的发髻戴着凰后品阶的十八赤金凤钗。她的妆容浓重而不妖艳,甚至带着几分英气与飒爽。熠熠生辉的东珠耳扣与项链,更益发衬托出了她的绝世容颜。她的眼眸仿佛藏着细小的银刃,轻而易举便扎得人惶惶不安,不敢回视。
哥舒寒竟然有些紧张,他的眼眸紧紧追随着幺离凰的身影,甚至完全忽略了她身旁赤霄微微蹙眉的挑衅与不满。
幺离凰仿佛也察觉了他的凝视,她长眉一扬,自然而然接住了他的追溯。但她眼眸之中,虽冷却又宁静无澜,无情无绪。
她与他,眼神相衔几个呼吸间,也不过貌似为了客套。她清浅而礼貌的微笑,他却犹如被雷霆重击,大失所望。原来,在她眼中,他也不过为她美丽而惊艳的陌生人,如此而已。
幺离凰只在哥舒寒身上清淡一瞥,她的眼神便自然而然,又与身旁的赤霄相对相缠。两人亲密无间的对视一笑,和天下所有的眷侣一般无二,温暖而和谐。
赤霄扶着幺离凰的手臂,让她安坐在龙椅之侧的凤榻上。他的右手轻握着她的左手,自然而然,甜蜜有加。
她是谁?一定不是十七,不可能是他的十七。哥舒寒猝不及防退后一步,仿佛蓦然坠入了寒潭之中。
冰冷的怀疑与不安,像水中湍急的漩涡,紧紧缠住了他,本来就不能宁静的心。一时间,心神迷乱的他喉头腥甜,一口热血几乎冲口而出,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经意的扭头,用衣袖擦擦唇角残血。貌似洒脱的落座。其实内里,一颗心又寒冷又憋闷。他完全没有将赤霄的欢迎致辞,听到自己耳中半分。
幺离凰分别问候过各国公主与女眷。但见大常使团只有西凉王一人,并无女眷,自然有些讶异。
她轻启樱唇,莺声问道:“这位便是西凉王哥舒王爷吧,敢问,大常可有公主前来和亲?怎么不见与殿下一同上殿?莫非身体不适……”
哥舒寒尚在愣神,根本没有听到幺离凰的话。
赤霄微微蹙眉,便高声道:“西凉王,寡人看你面色冷灰,可是初到汴京,水土不服所致?不如叫御医官来,为王爷诊脉。”
站在哥舒寒身后的蒙云赫,虽然也惊诧万分,但终归听到了凰后与燕皇的问话,赶忙从身后捅了捅自家主子。
不待主子回应,他恭敬有礼的躬身行礼,谨慎道:“启禀燕皇与凰后,西凉王偶遇风寒,患……患了喉疾……”
哥舒寒蓦然惊醒,眼见众人都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他刻意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道:“汴京的风雨无常,本王遇了雨……受了风寒,一时心神恍惚,还请燕皇与凰后……见谅。”
“哦?原来如此……来人。为西凉王奉上紫牙姜汤,用以驱赶风寒。”幺离凰浅浅一笑,眼神却并未停留在哥舒寒身上。
“多谢凰后体谅。”哥舒寒微微眯着遂黑重瞳,紧紧锁住那凤榻之上,雍容华贵的芳华佳人:“大常此次前来和亲……并未有公主同行。因为,大常皇帝只有一位公主,就是念媺长公主,也是本王的西凉王妃。除此,再无其他公主。所以,本王此次前来,只为吴王黎瑜,求娶承影公主为王妃。愿常燕两国,缔结友好,万世太平。”
“皇兄,承影才不要嫁给那个病秧子吴王黎瑜。”公主承影亦然在殿上落座,她闻言不高兴的当场反驳。
“承影,不得无理。”赤霄微微蹙眉斥责道,他示意承影不必激动如此。
“可惜,吾皇对先皇后情有独钟,不曾有再立中宫之心。所以,吾皇无法迎娶公主殿下。而大常皇子之中,属吴王身份最为尊贵,目前也尚未娶妻。”哥舒寒瞥了一眼情绪激动的承影,薄凉道。
“皇兄,若一定要嫁,承影宁愿嫁给西凉王。”承影蹙眉,紧紧盯住哥舒寒。
这个艳若冥王的男人,自从多年前在长焱宫相遇,就令她魂牵梦绕至今。她一直不曾接受皇帝赐婚,就是隐藏了小小心思,希望能有机会成为他的女人。如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务必要主动出击。
幺离凰微微点头,声音婉转动人:“本宫也听说,西凉王妃多年前已病逝。今日一见,西凉王果然一表人才,不如在大燕公主中,选娶一位佳人。本宫觉得,承影公主才貌俱佳,若能嫁入西凉王府为妃,不失为一段好姻缘。不知……”
“谁说本王王妃病逝?”哥舒寒凛声打断。他长眉微蹙,遂黑重瞳隐匿着幽绿火焰,蠢蠢欲动。一时间,他冰冷的眼神似乎冻结周边的空气,寒意迫人。身侧的他国使臣,忍不住纷纷侧身,心里突突的跳。
“哦?原来西凉王早已另娶新妃……”幺离凰红唇旋起一抹冷笑:“本宫唐突了。”
“寡人也倒听过一些传言。听说西凉王与鹄国夫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几经周折,终于修成正果,着实……可喜可贺!承影,不许再胡闹,不然寡人必然以宫规责罚你。”赤霄凤眸烁烁,一字一顿,语调低缓却字字诛心。
“没想到,大燕皇帝也喜欢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从始至终,本王只有念媺长公主一位发妻。曾经,现在,以及将来!”哥舒寒声声凛然,铿锵有力。
“吉时已到,夜宴准备就绪。不如……就请各位使者,前往洗花殿,把酒言欢,欣赏歌舞如何?”幺离凰仿佛有些疲惫了。她轻描淡写转移了话题,让哥舒寒多少有些尴尬。
哥舒寒眼睁睁望着赤霄与幺离凰,帝后和谐,相亲相爱,双双携手,带领众位使者,前往洗花殿。他凝视着幺离凰长长的裙裾,仿佛凤凰绚丽的鸢尾,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中。他的一颗心几乎窒息得憋过气去。
哥舒寒刻意走在最后,他心事重重,若有所思。
蒙云赫终归忍不住道:“王爷,属下怎么觉得,这凰后虽与王妃容貌相似,但脾气秉性真的差了十万八千里。或许情报有误,咱们真的弄错了。如果是王妃,如何不知,王爷最不喜紫牙姜汤,喝了会手指肿痛……”
哥舒寒沉默片刻,低低道:“幺离凰的身世可查清楚了?皇子湛卢现居何处?”
“启禀王爷,众所周知,幺离凰乃李国公幺栖然之女,多年前一直在珞灵山修习,后被赤霄收入后宫,因为身体羸弱没什么人见过真容。一年半前,她凭借腹中龙裔,晋升中宫之位。而且,皇子湛卢今年一岁,这时间明显不对。”蒙云赫小心翼翼看着哥舒寒阴晴不定的神情,咬牙道:“要不,滴血认亲?属下去皇子寝宫取血。”
哥舒寒垂眸,思忖片刻,淡淡道:“知道了。今夜本王亲自前往……你们不必跟随。”
庆典夜宴,热闹非凡,美酒佳肴,载歌载舞。
幺离凰眼见哥舒寒趁乱离席,不到一个时辰又魂不守舍归来,心中不禁暗暗冷笑。漓宫的暗探,悄悄在她耳畔低语,她的眉目之间,犀利而冷艳的笑容,犹如魅惑绽放的罂粟花,惑人心魄。
她就知道,哥舒寒权谋过人,腹黑阴险。果不其然,他趁夜宴人杂,竟然潜入小骨头的寝宫,巧设计谋从昏睡的孩子身上取了几滴鲜血。不过,他一定大失所望。
虽然不情愿,幺离凰已经提前将小骨头,由师父火暴长老保护,前往老戈壁小住。
因为,旁人或许看不出,但她却隐隐察觉,这孩子的眼眸正在潜伏着惊人的变化。他亦有重瞳趋势,眸子的边缘正潜移默化生长出浅淡的重影。
虽然,通过药物控制,可以暂时压制重瞳的出现。但毕竟孩子尚不足两周岁,用药太多难免留下隐患。为了万全之策,幺离凰只能依依不舍,让小骨头暂时离宫。
如今,弈乾宫里的小皇子,不过容貌相似的替身而已。滴血验亲什么的,自然不会有结果。
幺离凰唇角旋起性感弧度,她似笑非笑的,迎对着哥舒寒令人不寒而栗的审视。甚至,她高举掌中金杯,优雅的做了个敬酒的姿势。
她扬起天鹅一般的细白脖颈,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不待他有所反应,她便顺其自然,依偎赤霄身畔,轻轻在他耳畔絮絮低语。
赤霄甜蜜一笑,他顺势用温暖的指腹,轻轻擦掉了她唇角溢出的胭脂。他宠溺的眼神绵绵密密笼罩了爱妻。而遥遥一侧的哥舒寒,细眯着深不见底的重瞳。幽绿的极寒之气,一丝一缕的从眸底,油然而生。
人生何惧长别离,只恨相逢再无期……
或许,真的经历过生离死别,血肉涅槃,有的人却但愿,从此咫尺天涯,相逢无期……
不见甚好,万一再相逢,也不过陌路人。
一场夜宴,有的人开心,有的人伤心,有的人放心,有的人却失去了心上,最后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