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店员开始发挥职业技能,先是介绍她们品牌的优点,床有多舒适,设计有多合理,板材有多环保,之后问常安孩子多大了,是刚怀上还是已经出生…
当时常安站那是背对着周勀的,所以他也看不到她脸上什么表情,只看到两名店员在轮流夹攻。
大概这种高端婴儿床买的人并不多,难得看到个感兴趣的客户上门,自然不肯撒手,可是店员口舌费了一大堆,常安就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不进去,却也不离开,目光静静地停留在那只正在转动的婴儿床铃上。
床铃转啊转,带着轻柔的音乐声,催眠又催梦。
半饷之后她稍稍侧身,“抱歉,我不买,我就看看……”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混在那一阵床铃的音乐里面,丝毫没有任何突兀感。
两个店员互相看了眼,上一秒还挺热情的笑容瞬间收尽了。
周勀赶紧走过去。
“常安………”
她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脸上笑容绽放,明晃晃地刺得周勀多觉得眼酸。
“钱付完了?”
“付完了。”他提着两只纸袋子,牵过常安的手,“走吧,去楼上吃饭。”
他带常安离开那家店,走几步,身后音乐声渐息,周勀回头又看了眼,那两名店员还站门口,商场里依旧人来人往,灯影辉煌。
…………
商场楼上有个美食广场,但大部分都是简餐。
好在现在常安嘴巴也没那么叼了,都能接受。
周勀征询她意见,最终选了个卖日本拉面的小铺子,这个时间段也已经没什么客人,面很快端上来,尝了口,味道一般,但胜在热腾腾的,吃到胃里会舒服些。
周勀见常安埋头往嘴里塞面,心安了一点,也开始吃起来。
他其实早就饿了,中午陪市里领导吃饭,全程都没吃什么东西,下午忙了半天,下班前又赶到医院来,这会儿已经过八点,他胃里中午吃的那些早就已经消耗干净。
一碗面很快吃光了,抬头却见常安正用筷子挑着面条发呆。
“怎么了,不合胃口?”
常安回神,“没有。”她立刻埋头又开始吃起来。
周勀在心里微微攒口气,放下筷子。
“不想吃的话我给你换点别的?”
“不用,挺好的…”
她又连续吃了两大口,不知是想证明面的味道不错还是自己的胃口不错,可一不小心又吞多了,艰难嚼着往下咽,看着就噎得慌。
周勀给她递了水,“不用这么急。”
她嘴里嗯着声,又吃了几口,喝了小半碗汤。
周勀知道她是在逼自己,伸手过去捏了下她的手腕。
“常安…”
正在努力吃着面的人抬头,嘴上一层油光,“嗯?怎么了?”
周勀本想说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觉得还是不说了吧,只拿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臂,就腕侧那处凸起的一块小骨头,一下下擦着弄得常安有些不自在。
她把手缩回去。
周勀笑了声,“吃不下就别吃了,不必强求自己。”随即递了张纸巾过去,起身拎了自己的大衣。
“走,我给你买烟去。”
两人出了商场,路上行人依旧如织,夜更深了,风更凉,可是大概是刚吃了半碗热面的缘故,常安并不觉得有多冷,但周勀还是把大衣裹她身上。
“我记得医院对面好像有家便利店,去那边看看!”
他揽住常安过了马路,走了几百米果然找到一间便利店,问店员买烟。
常安要红双喜,周勀不动声色,手指在柜台上敲了敲,“拿包黄鹤楼,再拿一包峡谷情!”
店员抽了两盒烟到柜面上,周勀付了钱,把其中一白盒拿给常安。
常安看了眼,峡谷情是黄鹤楼旗下的女烟,细支爆珠款,无杂气,无刺激,低焦低害,但口感也很淡。
她想拒绝,换一包,可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两人走出便利店,医院里没法抽烟,外面又冷,常安点了一根慢慢抽着,缩着脖子。
周勀问:“去车里?”
“嗯。”
车子停在另外一道门那边,绕了大半间医院上车,常安的手里那根烟也差不多刚好抽完。
周勀发动车子,开了暖气,之后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常安靠在椅子上,缓缓往外吐了一口浊气。
刚才在加护病房门口的歇斯底里,在商场对着那一排婴儿床任由情绪泛滥,可是现在一根烟下去,又吹了一遭冷风回来,心情显然已经平复了很多。
她不该胡闹,更不该使性子,这么多年了,有些东西即使在心里烂成一个洞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拿出来给人看。
常安自己心里清楚,她可以承受周勀的离弃,但是不能承受他的同情,更不能承受他因同情而产生出来的愧疚感。
吸毒这件事上她尚能控制,尚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尽量让自己往好的方向走,但是孩子这点,她无能为力,完全处于被动的局面。
“抱歉,刚才我在医院有些失态了。”常安用手掐了下鼻梁。
周勀见她脸色深沉,应了声,“你有话要说?”
“什么?”
“要跟我聊孩子的事?”
常安顿了顿,讶异他居然能猜到,可是转念一想,其实他好像一直都很了解自己。
既然这样就更不必弯弯绕绕了,更何况孩子这件事两人根本绕不过去,迟早要面对。
常安不觉攒了一口气,稍稍在椅子上坐直。
周勀觉得每回她认真要谈一件事的时候脊背都会挺得很正,这么多年了,习惯还是一模一样。
“我确实想跟你聊聊孩子的事。”
“嗯。”周勀还有些不适应车里太暗的光线,一时看不清常安的表情,他只点了下头,“可以,你说。”
“当年我从船上逃走的时候落了水,受了寒,流产的时候大出血,后续可能没处理好吧,医生说我很难再怀孕。”她短暂沉默之后开口,语气十分冷静。
周勀定了下,“这事你已经跟我说过。”
“我是说过,但你是否有认真考虑过?”
“考虑什么?”
“考虑如果你真的还想跟我走下去,那么可能这辈子我们都没孩子了。”
周勀呼吸紧了口,但表情依旧平静,他甚至笑了下,“我记得三年前医生也这么说过,说你很难生育,可最后不还是怀上了吗?”
“三年前那次也是运气好,但现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去医院系统检查过了?”
“对!”
“什么时候?”
“从戒毒医院出来之后我做过一个很全面的妇检,医生说我怀孕的几率很小。”
“很小是有多小?”
“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五都不到!”
他问一句常安便答一句,全程两人都很冷静,甚至连口气都无任何波澜,好像是在谈一件很平常的事。
但到这周勀愣了愣,随即突然低头一笑,“百分之五不到啊,那这概率是有点小。”
“所以…”
“但并不代表一点机会都没有对不对?”他抬头反问常安。
常安被他冷不丁这么一说倒有些发懵了,可转念很快清醒,“除非有奇迹!”
“你是觉得我博不到这百分之五的概率?”
“……”
“知道大乐透中奖率有多少么?”
常安皱了下眉,“不知道。”
“两千一百四十二万分之一。”
“……”
“所以这么一比较你这百分之五的概率是不是高得不能再高了?”
“……”
常安好像一下被他绕了进去,她闭眼往后靠,“你等等,让我捋捋!”
周勀含笑。
常安嘴里突然嘶了一声,“我这是在跟你谈怀孕的事,并不是买彩票,再说大部分人买一辈子彩票都没能中奖,你这根本是两码事。”
“我知道。”周勀不紧不慢,“我也没说我要买彩票,你刚也说了,无非就是等一个奇迹,我呢…”
他停了停,自顾自又笑,“我一直觉得自己运气挺好,小时候学习基本不用费力,毕业之后考一级建筑师也是轻松就过,就连拿照片挑老婆随手一点就找了个最好的。”
“……”
“当然还有你说的奇迹,你能坐在这里跟我说话就已经是奇迹了,既然上天能给我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我相信我能博到那百分之五的概率,所以你真不必在意这个。”
他调侃似地说完这些话,目光却定定地看着常安。
常安先是哑然,之后是哭笑不得的无奈,最后才是后知后觉的感动,酸楚与之拧成一股热浪,不断顶着从胸口往上涌。
“你真是…”她喘着气,语不成句,最后不得不拿手掌捂住嘴巴,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已经闪出一点晶莹泪光。
周勀笑着去拉她的手腕。
她往后缩,主要是不想再哭了。
自回来之后几乎每天都要在他面前哭上一回,哭得常安都有些迷失自己了。
明明已经独自扛过了三年惊涛骇浪,以为练就铜墙铁壁之身,结果到他这只需要稍稍一个眼神,一句话语,全部归零。
常安最后几乎把后背贴在了车门上,她抱住脸平息了一会儿,把眼泪憋进去。
其实也并不是不相信奇迹,只是没人能给个准信。
言归正传……
“周勀,你不需要特意安慰我,真的,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吸毒或许我能戒,你也能接受这样的我,可是孩子不一样,这不光是我们俩之间的事,还牵扯到后代和家世,如果真的没办法生孩子,你觉得你爸妈那一关能过得了?”
常安到现在还能清晰记得当年刘舒兰“逼”她去做妇科检查时的模样,所以心里清醒得很。
“而且你三代单传,如果以后真的没有孩子,光爷爷那里我就没办法面对。”
周勀安静听她说完,往下沉一口。
“所以呢,你希望我怎样?”
“我……”
“希望我尽快认清事实,重新找个女人,跟她生个十七八个给周家传宗接代,这样你就高兴?”
“……”
常安一时与他目光对视,刺得赶紧低下头,嘴里轻喃:“你要这么做我也能接受。”
“你也能接受什么?”
“我……”
“接受我跟你离婚另娶?”
“对!”
“就没半天怨恨和不甘?”
常安缓了下,“说一点没有肯定不现实,但我也不能太自私。”
“你这样就不自私?”
“不是,但至少……”
“至少我得有个孩子是不是?”
“嗯。”
她还敢应。
周勀剐着牙槽在方向盘上敲了下,再转身时目光已经沉得吓人。
“你是觉得我这三年找不到女人还是生不出孩子?”
“……”
“如果真要传宗接代早几年就不会有你了,更轮不到你来跟我谈这个问题!”
周勀显然生气了,常安甚至已经有些不敢和他对视,可是转念一想,“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是在很理性地跟他说这件事!”
“我也没感情用事!”
“那你说,百分之五都没有的概率,奇迹就这么容易吗?如果一直没有孩子,妈那边第一个没法交代,等时间一长或许你也会想要个孩子,与其到那时候后悔,不如现在就说清楚,我也不会怪你!”
“那我真该谢谢你这么通情达理,但你信不信,只要我今天把你扔这,你能给我一直哭到天亮。”
“……”常安别了下头,强忍住酸楚说,“怎么可能!”
“我太了解你了,嘴上英雄,心里其实害怕得要命!”
“我…”
“常安!”周勀声音突然变软,伸手过去捞过常安的手,五指相扣,一根根扣到自己腿上。
他似长而悲切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也知道后面可能要面对外界甚至我妈的一些微词,但是前面那么大的风浪都过了,这点过不去?至于孩子的问题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我承认我确实也希望你能给我生个孩子,但是这事要靠缘分,能生我们就生,能代孕我们就代孕,如果你不想吃这份苦,没关系,还有小芝…”
“小芝这年纪也不大,我看小丫头聪明懂事,长得也周正,而且丁守权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我理应报答他,所以办个领养手续让她跟我姓周也成。”
“……但是有一点,你不准再为孩子的事跟我提离婚,提一次我办你一次,办到你服帖为止!”
周勀半哄半恐吓,像个又温柔又暴躁的混蛋。
常安被说得眼泪哗啦啦往下淌。
她觉得自己在他手里恐怕一点胜算都没有,说不过骂不过打不过的,更何况她又何尝真的愿意离开他。
“你是纯心的是不是?”
“……纯心说这些话来让我难受!”
常安埋头抽泣,这是又哭上了,哭得周勀心肝脾肺肾都颤。
他伸手把人捞到怀里,撸衬衣袖子给她擦眼泪,心想这女人真是一个矛盾体,A面冷静坚强得不像话,B面一句话不对盘就能给你哭上。
周勀一手搂着人一手给她抹眼泪。
“过年我就三十六了,你以为我还有几个三十六?先不哭了成不成?”
其实最好的爱情不是势均力敌,不是旗鼓相当,而是软硬相糅。
你愿意为他作出牺牲,他也甘愿接受你的不堪。
人生的路很长,现实荒凉,生活不易,可是若以爱为伴,携手并进,或许就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常安是趴在周勀怀里渐渐止住了哭声,后来想想真的也并不是特别绝望,至少在某些时刻,她身边有个愿意哄她抱她帮她擦眼泪的爱人。
最后她从他怀里出来,一口口抽着气,抽了一会儿才平息情绪,又说:“好,孩子的事我可以不提,但你也不用为了我改变工作计划。”
周勀一愣,这弯转得有些猛。
“什么工作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