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生来血脉观念淡薄,一旦成年,便自谋前程,很少再与亲族往来。
当初胜楚衣与敖薇公主之间,便是这样的淡薄亲情,他七岁被送往空桑后,数十年不归,直至胜秋声入殓,才回百战城与敖薇告别。
在深渊海国,只有掌握海国命脉的大家族、大门阀,才会借助姓氏,对杰出的子嗣进行统御,籍籍无名之辈,甚至根本没有资格拥有亲族姓氏。
所以,一个鲛人能够被冠以姓氏,不但是一种荣耀,一种地位的象征,更是一种实力的体现。
此前慎行、锦刺这等天谴师祭祀,尚且都只是有名无姓。
至于海云上,以他的行事习惯,那姓氏分明就是为了顺应璃光人族的习惯,随便取了个假的,真名顶多也就是“云上”二字而已。
而眼前这位,不但有名有姓,而且那份举手投足之间透出来的自信,令人无法忽略。那么他在深渊海国中的地位必不会太低,能力更不容小觑。
胜楚衣向来对敌不喜废话,沉声问道:“所为何来?”
湘九龄脚尖立在飞檐之上,黑氅随夜风轻轻鼓动,笑得妖孽放肆,“听说,你这杂种与低劣的人族生了两个小杂种,我特来瞧个新鲜。”
胜楚衣双眸之中骤然沁满猩红,“自寻死路!”
一道血红冰渊凌空迸发而出,湘九龄张开双臂向后倒退飞去,险险避开,身子在半空中飞舞,笑道:“胜楚衣,御血冰渊,触之成灰,你这是打算替那低劣的小女帝拆了皇宫?”
胜楚衣双唇微微上扬,笑得从未如此危险,黑发与白衣轰然飞扬而起,漫天冰雪如天罗地网,将湘九龄迫出皇城,两人在夜色之中,急速消失。
砰!
重阳宫门口,沉沉落下一个人,双脚黑靴及地,留下一地沾满黄沙的脚印。
辰宿面若死灰,一步一步踏入寝殿之中。
铮地一声,一把铁剑从后面直刺而来,辰宿也不躲,被那剑穿心而过。
他低头看了看剑,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几乎是将自己从剑锋上给摘了下来,阴森森回头望去,双瞳溃散,没有一点情绪。
“辰宿君?”司命一惊,收了剑,“尊上说你已经……”
辰宿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转身走向睡着两个孩子的龙床。
“辰宿,你干什么!”
司命横剑,抢上一步,挡在他面前。
辰宿的嘴动了动,可方一开口,就泄出满口黄沙。
司命大惊,“辰宿君,你这是怎么了?”
眼前的情形太过诡异,他挡在辰宿面前,便说什么都不能再让半步。
“让——开——!”辰宿的声音,缓慢而粗重,完全不同以往。
“你不是辰宿!你到底是谁?”
“让——开——!”
他还是那两个字!
“辰宿,你要是再向前一步,就别怪我铁剑无情!”
司命对着二十余年的亲如手足的兄弟,始终是有了几分犹豫。
然而,还没等到他说完,辰宿已经悍然欺身而至!
他手中还是当初的那把剑,却是锈迹斑斑,如已掩埋千年一般,一招必杀,直取司命的性命。
司命横剑拦下,一面抵挡,一面急切道:“辰宿,你住手!”
可辰宿却是完全不要命的进攻,仿佛要与他同归于尽。
司命被逼后退数步,如此再一味相让,恐生大变!
两人全部由胜楚衣从小亲手教导,一样的招式,一样的力道,在寝殿中不相上下。
宫室深处,重重幔帐之后的龙床中,纱帐稍稍晃动,探出一个小脑袋。
“叔叔打架呐。”梨棠被吵醒,睡意全无,竟然钻出来看热闹!
司命一阵心焦,辰宿夺了空隙,向龙床掠去。
司命伸手去抓,却只撤下一块已是酥烂的衣袖。
辰宿掠起一地黄沙,挥剑向着龙床劈下。
梨棠瞪大眼睛,全没想过这个平日里和和气气的叔叔为何发这么大脾气。
眼看一剑之下,龙床就被劈为两半,两个孩子将无一幸免。
一道金光快如闪电,如一条纤细的金蛇,猛地勒在辰宿的脖颈上,将向前猛扑的人硬生生向后拉了半步。
可是,该是力道太猛,辰宿的一颗头,就咕噜噜,滚了下去。
没了头的身子又晃了几步,没站稳,才咕咚一声倒地。
脖颈的伤口处,流出的不是血,而尽是黄沙。
萧怜不知何时,已将身子挡在龙床前,蒙了梨棠的眼睛,“乖,不看,不好看。”
司命向来冷酷,却已经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回不过神来,只眼看着辰宿的尸体中黄沙倾泻,最后变得干瘪,如一具皮囊。
萧怜一阵寒颤,沙魔,竟然还没死!
“国师呢?”
还没等司命回答,外面传来胜楚衣的声音,“本座在这呢。”
他周身上下依然一丝不苟,全然不似经过一场大战,看了眼地上的皮囊,皱眉,“调虎离山啊。”
之后看着萧怜调笑,“却不知道真正的小老虎在这里。”
萧怜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还好我及时赶到,不然你的两个崽子怕是要被人做成咸鱼了。”
胜楚衣倒是云淡风轻,“没事,他们暂时不敢来了。”
“怎么,你搞定了?”
“不死,也没了半条命,短时间内,成不了气候。”
萧怜再看看地上的皮囊,“难怪它这么容易就挂了,原来是操纵它的人失手了。”
她看了眼胜楚衣,眼神就有些小别扭,明明是他一力扭转了乾坤,却将最后的功劳又扣在她头上。
等到殿内善后妥当,再看那床上,北珩小朋友果然是个心大的,从头到尾睡得香喷喷。
梨棠白天玩得累,被胜楚衣哄了哄,就又窝在他怀中睡着了。
胜楚衣小心将睡得软绵绵的小家伙儿放在床上,动作稍大,就似是压制不住,终于还是微微咳了一下。
萧怜立刻发觉不对劲,“你怎么了?”
“没事,受了一点小伤。”
萧怜抓过他的手腕,“让我看看。”
胜楚衣几乎是宠溺地看着她认真体察脉搏的样子笑,“我的怜怜当了皇帝就是不一样,什么时候连把脉这种小事都会了?”
萧怜这才想到,她不会啊。
平日里,她不舒服,胜楚衣都是抓过她的手腕体察脉搏,所以她下意识地就学了他的样子。
“不会怎么了?关心一下都不行?”
“怜怜要是真的关心你的楚郎,就过来捶捶背,捏捏肩,这两个小祖宗,真是比你小时候难伺候多了。”
“我小时候怎么就要你伺候了?”萧怜不悦,抬手重重将他推倒,翻扣在床,抬腿骑到背上,开始捏肩膀!
下手极重!
“哎呀,怜怜啊!”胜楚衣半是哄着她,半是真痛,哀嚎了一声,却是有几分撩人。
“痛了?痛则不通啊!朕也是懂几分医理的!让朕给你好好的揉捏一番!”
萧怜骑在他身上,挽起衣袖,准备大干一场。
一番揉捏下来,纵然胜楚衣一身钢筋铁骨,那十根小手指头的麒麟拳,也不是吃素的。
那场面,就十分生动活泼了。
“怜怜,往下一点。”
“这里?”
“哎呀,对,再使点劲儿!哎呀……”
“现在怎么样?”
“好了,再往下。”
“这里?”
“沿大椎下行。”
“这样?”
“哎呀,对……,怜怜,轻点!”
“现在呢?”
“好多了,就是这个力道,不过,腰还是很疼。”
“这里?”
“再往下。”
“你不是腰疼?”
“腰下疼。”
萧怜的手继续往下,“这里?”
“继续向下。”
“这里?”
“哎呀,对,继续……不要……停……”
胜楚衣陶醉其中,便想要更多,刚巧骑在他背上的萧怜目露凶光。
两人同时发难!
齐刷刷滚下龙床。
寝殿的地面,铺了厚厚的地毯,就成了一张硕大无比的床。
胜楚衣被撕开寝衣,露出心口,上面赫然一只乌黑的掌印,十分骇人。
萧怜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他伤成这样,心疼地想去抚平那掌印,“可伤得厉害?要不要找太医来看看?”
“不必了,有怜怜的炎阳火,还需要什么太医。”
“那人是谁?”
“深渊来的。”
萧怜就有些担心,抱住他,“胜楚衣,我以为你是天下无敌的啊,可你怎么总这么不让我省心。”
那言语虽然嫌弃,可却全是忧心。
胜楚衣拨开她碍事的小手,将那一身一本正经的皇袍一层一层剥莲花骨朵一样掀开,露出香软的花蕊,稍加撩动,便有喘息如风轻吟。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既然怀璧,便不可能高枕无忧。”
他的手指在她的身上触动,如拨弄琴弦,萧怜的身子便不自觉地向上弓了起来,将如花般绽放的美好拱手献上。
“胜楚衣,海国一定十分凶险,让我……我跟你一起去吧。”萧怜勉强维持这个正经地话题,那声息力不从心,就有些楚楚可怜。
“求我啊。”他分明已经无心再谈这件事,却一语双关,意有所指。
萧怜一门心思地实实在在不放心他一个人回深渊,双手十指穿入他的发间,落入圈套,“求你,楚郎,求求你……”
胜楚衣坏坏地笑,一切,不可描述……
天亮时,外面便传来一连串轻微的脚步声,茉叶小心敲了两下门,“陛下,该上朝了。”
梨棠被吵醒,从床上坐了起来,左看看,右看看,爹爹和娘亲都不在。
“爹爹?娘亲?棠棠睡醒了。”
她刚要掀开床帐滑到地上,就被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给挡在面前。
胜楚衣随手抓了只被子向后一扔,正好蒙在四仰八叉睡在地毯上的萧怜身上,向着梨棠咧嘴一笑,“棠儿醒了?”
他自己也是匆忙裹了件衣袍,浑身上下掩饰不住的狼藉。
棠棠歪着头看了半天,赫然见他半敞的领口上,露出乌黑的掌印,“这是神摸?”
胜楚衣随手将领口紧了紧,“娘亲给爹爹画的,回头洗掉就好了。”
一夜炎阳火的滋养,这伤势竟然还是恢复地如此缓慢,这条重返深渊之路,只怕是要比预期中更加坎坷了。
而且,还有个更重要的问题,他与女皇陛下的夜生活,顾忌着这两个小东西,始终不够完美啊!
胜楚衣伸手揉了揉梨棠的头发,正色道:“棠儿,你长大了,从现在开始,你跟皇弟,有自己的宫殿,不要再跟爹爹和母皇一起睡了。”
“哈?”
梨棠眨眨眼,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待会儿就给你们移宫。”
哇……!
梨棠哭了,她觉得,爹爹可能是不爱她了。
所谓的移宫,最后只是将两个小家伙给搬去了偏殿。
胜楚衣笑眯眯地看着计划完美地进行,却将哭唧唧的梨棠丢给萧怜,“乖,去哄哄棠儿,哄好了,今晚我给你捶背。”
他对她挤了挤眼。
萧怜忽然发现这个贱人越来越嚣张,几乎来不及争辩,就被他给进了哇哇叫的梨棠的魔爪之下。
不远处,宫门口,靠着抱着手臂看热闹的海云上。
“听说昨晚遇袭了?我特意来看看。”
胜楚衣正好想找他,“新到了一坛好酒,有兴趣吗?”
“好啊。”海云上来者不拒。
两人在花园寻了处凉亭坐下,胜楚衣挥挥手,屏退了宫人,也不管他,就自斟自饮。
“你对深渊,知道多少?”
海云上见他这请客的都不让一下,就自己抢过酒壶,自己斟酒,“你想知道什么?”
“随便聊聊。”
然而,海云上却是个极聪明的,否则当初也不可能只通过阿丑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就猜透了鲛珠的秘密。
“你要去深渊?”
胜楚衣的酒杯向桌上一撂,“与你聊天,果然不费什么力气,不过,看来以后,若是有什么秘密,还要加倍防着你。”
海云上在他脸上打脸了一圈,“你受伤了?昨晚那人干的?”
“是。”
“哇塞!”
海云上忽然有种终于有人替他出头了的感觉。
胜楚衣转动桌上的酒杯,“你可知湘九龄是谁?”
海云上见他只喝了一杯就不动了,就自己喝自己的,却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湘姓?还好,位列九卿,但比起四大国姓,只是蝼蚁比之邙山。”
“四大国姓?”
“是啊,比如海氏,就是四大国姓之首。”
“所以,你这个海云上,是个假名字。”胜楚衣眼皮都不抬。
海云上昂了昂头,“胜楚衣,你看不起人啊!”
胜楚衣道:“难道我说错了?”
“咳,我爹的确是姓海。”
“但是你没有被冠以海姓,因为,你不够强,对不对?”
“……”
“现在,你又成了深渊的叛徒,所以,只怕这一生,你都只能在璃光招摇撞骗了。”
“那又怎样,你不是比我还惨,你连亲族都没有,你这辈子都回不去。”
胜楚衣的手指在那酒杯上轻轻一弹,“你以为我稀罕回去?你以为,我若是想回去,谁又能阻止得了?”
海云上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又干了一杯,“你都被人伤成这样,还敢说大话。”
胜楚衣抬眼看他,一朵绚烂的笑容骤然在面上绽放开来,“我只是伤了,他却是性命堪忧。”
这笑,海云上实在是太熟悉了,他不高兴了,于是面揶揄的笑骤然凝固了,“你将姓湘的打死了?”
“不死,也差不多了。”
“……”海云上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胜楚衣,看来我还真是小看你了,以后我跟你混!”
胜楚衣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现在可以告诉我,湘九龄,是谁了?”
“说了你也拿他没办法,他是海皇身边的人,背地里人称九妖,是个专门给海皇出馊主意的怪物。”海云上想了想,“不过说起这个人,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好像有一阵子没有出现过了。”
胜楚衣靠向椅背,“所以,他是被派来璃光了啊。”
他的眼神开始有些悠远,有些事,即便你不想做,也会有人逼着你去做。
有些人,即便你视而不见,他也会将你当成敌人来对待。
所以,保全自己与身边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化被动为主动。
他的脖子晃了晃,神情之中刚刚稍微浮现出的凛冽又重新柔和下来,“你说的那个阿丑,我想见一见。”
“神马?你真的要去海国?”
“是。”
“你进不去的,你是混血,你……”海云上还没说完,就正对上胜楚衣的双眼,立刻将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改口道:“好吧,我知道你是海皇血脉,百万中无一,可就凭你一个人……,唉,反正我不会陪你去送死。”
胜楚衣平静道:“我只是想见见她,也许是位故人。”
“她是重犯,别看可以随便走动,可就在那一亩三分地,多迈出一步都不行。别看谁都能见到她,可若是想带她走,那是难如登天的。海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亲自召见她,依我看,阿丑她一定没那么简单,你冒那么大危险,去闯深渊,就为了见她?”
“是,一定要见,至于怎么见,你来筹谋,”胜楚衣的笑愈发浓烈,“我知道,你这个人惜命得很。”
“……”
“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
他起身离开,扔下海云上就一身的不爽,立刻找了个报复的由头,“喂!胜楚衣,你就打算这么跟着陛下当国师?不讨个正宫什么的当当?”
唰!
一道冰渊,咔嚓一声在海云上脚边炸开。
“给本座闭嘴!”
胜楚衣回到重阳宫,萧怜正哼唧着,由茉叶给捏肩膀。
见他回来,救星到了一般,“快来,还是你的手法好,她们都不行。”
茉叶识相地退了出去。
胜楚衣就妖艳笑了笑,十根修长的手指搭在萧怜的肩头,“陛下,您辛苦啊。”
他这一样一句话,萧怜立刻发觉风声不对,抬屁股就想跑,又立刻被按住坐了下来。
“喂!我今天可没惹你啊,你不要拿我出气。”
胜楚衣俯身凑近她耳畔,“看陛下说的,难不成,是本座欺负了陛下”
萧怜就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一跟她自称本座,就一定没好事。
“胜楚衣,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胜楚衣那双手在她肩头轻柔地捏着,手法的确是好到无法言说,萧怜一阵酸爽,接着又是一阵警醒,这家伙,一定有阴谋!
果然!
“陛下从东煌浩浩荡荡地杀回朔方,打的,可是帝后的名号,是本座名正言顺的妻子。如今,本座这个帝君不做了,陛下却成了朔方的皇帝,可本座,却依然是个国师……”
噗!
萧怜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哈哈笑疯了!
胜楚衣的手从她肩膀上拿下来,等候着她笑够。
萧怜真的是笑到肚子疼,才好不容易直起腰来,“胜楚衣,我以为多大的事,原来你嫌我不给你名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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