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潇那原本惬意的心情环儿投湖一事而完全败坏了。环儿的自尽叫她心痛,但更令她费解、疑惑的是,环儿流露出的陌生感。
环儿性格刚烈,敢爱敢恨,但也自重自爱。她不会因身份低微而过于的自轻自贱。这也是莫云潇欣赏她的地方。
可是,昨天晚上,莫云潇分明从她的眼中看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卑微。她对赵似、对成宇都怀着小心翼翼的谨慎的心,生怕在不经意间就会得罪他们。再加上她对赵似那种莫名的感恩更是叫人难以捉摸。
难道环儿真是在屡经变乱之后心灵上受到了难以挽回的打击?难道她真的依靠了赵似而与自己生分了?还是她另有苦衷,另有难以言说的隐情?
坐在马车里的莫云潇百思不解,只得长叹一声,将这事暂且放下了。她挑开车帘向街市上望了一眼,东京城的大街仍是喧嚣繁华,小贩的叫卖声和行人熙熙攘攘的声音此起彼伏。
“真不知道店里怎么样了。”她这么想着,不禁担心起来。担心因自己不在而使生意惨淡,担心云湘和云溪的争斗,担心不饶人的二奶奶张芸儿给杜鹃小鞋穿……
莫云潇的手紧紧攥着,像个出嫁后第一次回门的新娘子一样心中充满了忐忑和不安。可是,当她脚踩马扎下了车来时,一切的担心都渐渐消散了。
茗楼还是那样的小的门脸儿,正在卖力吆喝着的云溪一眼就瞧见了她,然后喜笑颜开的跑了过来,说:“大女兄!你回来了!”她再一瞧,莫云潇一身华贵,远不似抄家之后的落魄样子了。
“大女兄,你去了哪里?可是做了哪个大户的娘子?怎么也不见听说?”云溪好奇心起,迫切地想要一探究竟。
莫云潇淡淡一笑,说:“这些日子,你可听过一个叫玲珑的姑娘?”
“当然听说了呀!现在整个东京城都传开了,都说一个小歌姬居然被堂堂的简王看中……”说到这儿,云溪才反应过来,瞪着一双大眼瞧着自己的女兄,掩口叫道:“天爷!原来玲珑姑娘就是女兄呀!”
莫云潇捏住她的手,笑道:“小点声,不要惹是非。走,咱们进去再说。”
此时正是上午,街上行人虽多,但来吃茶的却不多,店里也还没有茶客。
云溪一边儿向里走一边吆喝着:“都出来啦!看看谁回来了!”
柜台上的杜鹃抬眼一瞧,也惊喜的呼叫起来。她快步跑过来,问东问西,周老四自然也被惊动了,忙跑出来瞧。莫云潇坐了下来,将她这段时间的经历大致讲了,众人也都各自称奇。一奇莫云潇的胆识和智慧;二奇简王赵似的为人纯良;三奇环儿的性情大变。
就在大家纷纷议论时,李仙娥和张芸儿也依次出来了。她二人与之前也没什么变化,只是越发地将浮华脱落,像个寻常妇人了。
李仙娥欣喜地笑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张芸儿却抢了先:“呦!谁家的富贵娘子驾临小店了。我们粗鄙人家可招待不起。”
如此不合时宜的言语,让众人都有些怒形于色,只是人家毕竟是长辈,毕竟是主人,旁人不好说什么。
莫云潇却站起身来,含笑问道:“二奶奶近来安好,不知云湘怎样了?”
张芸儿的脸上立即现出了窘迫的样子来。李仙娥和云溪也是各自掩口而笑,并不说话。莫云潇觉得蹊跷,便问杜鹃:“云湘呢?怎不见她出来?”
“二姑娘她……”杜鹃面颊一红,也不知该怎么说。
莫云潇心想不妙,立即拨开众人,径直去了后院。她进了屋子,边走边叫:“云湘!云湘……”看见云湘正坐卧在榻上,一张苍白的脸尽显疲倦。薄薄的毯子盖住了她的腿,一双精致的“错到底”还端正的放在床边上。
她本已有些昏昏欲睡,但骤然瞧见莫云潇眼睛又明亮了起来。但她的眼中透着无限的酸楚,嘴唇抽动了几下忽然“哇”地一声伏床痛哭了起来。
莫云潇吃了一惊,急忙问她:“云湘,你怎么了?有谁欺负你了吗?”
正在她说话间,李仙娥、张芸儿也都跑了进来,见到这份光景也都站住了,一双双的眼睛都向莫云潇投去。
“莫云潇!你满意了吧!如今我与你一样了!”云湘哭喊着说:“你休要来笑我!你们谁若笑我,我就悬梁死了,倒也干净!”
“云湘!你在说什么呀!”莫云潇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她不明白云湘为何如此激动。
云湘大哭了一阵,渐渐转成了小声啜泣。她幽幽地抬起头来,仍是斜眼望着莫云潇,说:“你看!”她将毯子猛然掀开,露出了自己那已放了的双脚。她的脚也已恢复了“天足”的模样,而不再需要裹厚厚的缠脚布了。
莫云潇大吃一惊,但惊讶过后又暗暗的欢喜。李仙娥只是叹了一口气,而张芸儿却啜泣了起来。
“云湘,你终于想清楚了,愿意站到我们这一边来,是吗?”莫云潇欣喜地走过去,想要更靠近云湘一些。
可云湘仍是一脸哀怨的神情,叫道:“你站住!不要靠近我!”莫云潇一愣,只能站住了。
“我的湘儿,我可怜的湘儿……”张芸儿痛哭流涕,哭得越来越悲伤。
莫云潇环顾屋内三人,知道云湘的放足并非是她多么的心甘情愿,而是无法忍受被人孤立的痛苦。这对她来说确实是一个极艰难的抉择。
明白了这一点,莫云潇只感受到了深深的悲哀。
古人的确比生活在现代的人要辛苦。许多现代人可以轻松做出的决定,甚至都不用动脑子想上一想,在古人那里却要经过极其艰难的挣扎抉择,付出十分惨重的代价。
“云湘,我不会笑你,因为我和云溪都是天足。”莫云潇说:“你要哭就痛快的哭吧,哭过之后日子总还得过下去。”
她说完之后扭身出门去了。张芸儿忙迎上去安慰自己的女儿。李仙娥重重的一叹,一边说着“菩萨保佑”一边退出了屋子。
莫云潇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前厅。云湘的事暂且放下,现在她要看看店里的运营情况。她所担心的事的确是有限度的发生了。账本显示,自己不在这些日子,店里的流水几乎少了一半。茗楼的会员卡制度必须建立在教小孩子认字的基础上。可是,除了莫云潇以外店里没有人能承担起这个角色。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又一次想到了环儿。环儿曾经也是在自己家里做姑娘的,不仅识字而且也读了些诗书文章,是这个年代少有的有文化的女子。
可是,如今的她仿佛变了一个人,让自己完全不认识了。
“虽然姑娘不在,但小的和三姑娘也能支持。”杜鹃说:“三姑娘可卖力气了,店里添了不少新客呢。”
莫云潇知道她是在宽自己的心,便也只能淡淡一笑,说:“辛苦你们了。”
云溪也走过来,有些忸怩的说:“女兄,其实店里的那些新客不是我吆喝来的,而是……而是……”
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想了想还是说了:“是赵公子叫来的。”
“赵公子?”莫云潇现出了诧异的表情,问:“哪个赵公子?”
“还能有哪个赵公子,是赵庞赵公子呀。”云溪回答道。
莫云潇更觉得奇怪,说:“他?他怎么会给咱们揽客?”
杜鹃接口说道:“自从姑娘你去了之后,赵公子每日都会来。他见店里冷清,便请了一些官宦贵人,每日来店里吃茶谈天呢。”
“而且呀,各个出手不凡,一碗茶他们楞是给两碗的钱。”云溪又高兴了起来,说:“只是最近这两天不见他来了。”
“哦?有这种事?”莫云潇细细想着,赵佶是前一天去简王府参加宴会的,照云溪的说法,他两天没来不正是宴会后的两天吗?
“看来他本是想讨好好,却发现我已要做简王妃,觉得无望也就不再来了。”
莫云潇叹了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说了句:“随他去吧。”接着,她便转身坐在了一边,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云溪和杜鹃对视了一眼,便迎上去问她:“女兄,你怎么了?”
“没事。”莫云潇淡淡的一笑,又说:“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蛮不舒服。”
云溪也叹了一声,说:“是呀,原本是想借赵公子之手来报父仇的,现在只怕……”
莫云潇抬头望了她一眼,说:“你放心,仇一定要报的。”
这一天果然没多少茶客,即使是该上人的时辰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几桌客人。
店里生意冷清,环儿琢磨不透,赵佶渐行渐远,几重复杂的事情压向莫云潇,更让她难过起来。
她只觉得自己很孤独,很无助,检索了一圈自己所认识的人,除了魏夫人以外竟无一个可以谈心的人。
环儿本来是可以谈心的,但她已经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与自己亲热了;而魏夫人曾告诫自己不要爱上赵似,自己却没有听她的话。还有赵似,这个她正深切的爱着的男人,似乎也不是一个好的谈心的对象。
她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她不知道这层东西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是在环儿性情大变之后?是在宴席上不欢而散之后?还是那晚与他在湖边的坦白之后……
她努力的思考着,不明白自己为何是如此的爱他,却又不肯完全的让他走进自己的心。到底是什么东西在阻挡着她呢?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昏,一抹红霞洒在茗楼的门前。莫云潇呆坐在店里,两眼直愣愣的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她的脑子一片混沌,不知道该怎样摆脱这种糟糕的境况。
云溪见她一整日粒米未进也不免担心起来,便端了一碗热茶过来,说:“女兄,好歹吃盏茶吧。你回来大半日的功夫,还没吃上一口东西呢。”
莫云潇接过茶碗来,笑了一笑,说:“我知道了,你去吧。”云溪知道自己劝不动她,只好默默走开了。
莫云潇低下了头,用两手捋着头发,鼻端嗅着茶的香气。她的确没有胃口吃东西,就连喝一口茶的兴趣也没有。
就在她心神不宁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两个人影。她抬起头,招呼道:“客官您是吃茶还是……”
话还没说完,她就住了口,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赵佶和他的“小跟班”张迪。
赵佶摇着扇子缓缓走来,不无调侃地说了一句:“真是巧,没想到在这陋室之内还能邂逅堂堂的简王王妃。”
莫云潇紧张了起来,匆忙站起身来,低声说:“你乱讲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赵佶笑问。
莫云潇不想与他争论,只说了句:“没个正经。”
杜鹃和云溪也瞧见了他,急忙招呼了起来。云溪快步迎上来,说:“原来是赵公子,今日想吃什么茶?”
赵佶重重的咳嗽了两声,说:“这两日在下偶感风寒,不想吃茶。”
“哦,那您想要什么点心?”云溪又问。
赵佶笑笑,摇头说:“我也不要点心。”
莫云潇端起自己的茶碗,将热茶一口饮了,然后说:“他分明是来寻咱们开心的。”说完转身便走。
“莫大姑娘!”赵佶叫了一声,莫云潇便止住了步子。“我有些话想要与你说,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不成想你今日却回来了,你我可否谈一谈?”
莫云潇转过身来,冷冷地问:“你我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赵佶迎上来几步,说:“那日在宴席上,赵似逼你,可是我给你解的围。”
“小女子承你的情了。”莫云潇有些不悦。
“我无需你承我的情,只是要你知道,我对你并无丝毫恶意。”赵佶这样说。
“哼!那日你在金明池……这不是恶意难道还是善意?”每次想起这件事都叫莫云潇羞愤难当,她抛下这句话转身便要走。
但赵佶马上说:“那日是我错了,是我太过鲁莽唐突了姑娘。这厢赔礼了。”他说着便朝莫云潇鞠了一躬。
莫云潇见他态度诚恳,心里的怨气已消了一大半,再重新审视自己的心,这才发现原来赵佶的不请自到于自己而言竟是一个小小的惊喜。她似乎正盼望着他的来到。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吧。”她说完便大踏步地朝店外走去了。赵佶和张迪自然跟了上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云溪和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