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归来(1 / 1)

这个夜晚莫云潇没有睡,莫家上上下下的人也都没有睡。

东京城向来繁华,即使三更也是人流不息。尤其是从马街至天街上的一路,饭店食肆灯火辉煌,各色招徕生意的招子也都迎风而展,伙计站在店门口发力的叫卖,叫卖的词儿也都颇为讲究,再配上他们经过专业训练的声调呼出来,别具一番特色。

莫家的仆从使女也都夹杂在这川流的人群中,焦急地目光四处张望。然而,四处红火热闹,却是不见莫云潇的影子。

莫成林呆坐在中厅。他的颧骨突出,脸颊凹陷,眼睛中不见半分往日的神采。张芸儿和李仙蛾坐在下首,双双垂泪。

张芸儿哭得尤其伤心。她不断地用手绢拭泪,哭嚎着:“天杀我也!天杀我也!荷露呀!你为何要这样戏弄我呢!”

“妈!别哭了……”莫云湘蹲在她的身旁,不时地劝慰她。但她自己却也忍不住的流下泪来。她当然不是为莫云潇的失踪而流泪,而是为自己和自己母亲莫测的前途感到惧怕。

李仙蛾也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红肿的双眼,然后侧身对身旁的云溪说:“去,劝你爹爹吃口点心去。”

莫云溪嘟着小嘴,点了点头,端起桌边的一盘蜜饯果子,迎上去说:“爹,您先吃点东西吧。”

莫成林神情木然地摆了摆手,说:“荷露不回来,我哪有胃口。”

莫云溪一呆,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惶然转头望向李仙蛾。李仙蛾激动了起来。

她站起了身子,哽咽道:“大郎,你是这家里的柱子,你要是倒了,可让我们娘俩……还有这家里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怎么活呀!”

说到最后,她一声凄厉地呼喊,跪倒在了地上。莫云溪身子一颤,也跟着跪了下来。

莫成林眼珠转动,呆呆地望着这母女二人,毫无波澜地说:“这儿没你们的事了,都回去吧。”

李仙蛾急忙抢上前去,一把拽住了莫成林的胳膊。众人都是一呆,莫云湘更是惊呼了一声。

“大郎!我不走!除非我看着你把这果子吃了,不然我是不会走的。或是……或是你够狠心,一顿棒子把我打杀了!”李仙蛾死死地拉着莫成林,眼睛瞪得鼓鼓的,似乎是要和眼前这人拼命一般。

莫云溪也吓了一跳,急忙起身来拉她,急着说:“娘!您这是做什么!别惹爹爹气恼!”

但莫成林似乎并不气恼。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忽然一声苦笑,说:“女儿都这么大了,你的性子还是不改。”

李仙蛾这才将拽着莫成林的手放开。她从容地整理云鬓和衣裳,没好气地说:“大郎恕罪,贱婢一下生就这个性儿,可改不了了。”

莫成林摇头笑道:“你呀你,又是何苦如此。好,这果子你且放下,片刻我就吃了。”

莫云湘和张芸儿不禁对视了一眼,双双感到了一丝惊讶,但惊讶过后,又都恢复了平静。

当年李仙蛾之所以能从一个小小侍女一跃而成莫家的三奶奶,靠的可不仅仅是姿色。

莫成林是个严肃且杀伐决断的人。家里上下没人不怕他。他似乎也觉得身为一家之主就该让人怕,就像官家就该让群臣怕一样。

但是李仙蛾却不怕他。不仅不怕,甚至还会拿他取笑。有一次他去张芸儿的宜兰居小坐,李仙蛾献茶时,莫成林心不在焉,竟用手去接滚烫的茶盅。他一痛之下竟把茶盅打翻。

张芸儿吓得急忙跪倒,嘴里还叫着:“请大郎息怒。这该死的婢子太大意了。”

莫成林一双怒目瞪向李仙蛾,见她只是站着,嘟着小嘴似乎心有不服的样子,便问:“你怎么说?”

李仙蛾瞥了他一眼,说:“回大郎的话,小的没错。小的用茶盘托着茶盅献上来,大郎该接茶盘而不是茶盅。所以错的是大郎。”

听了这话,张芸儿更是吓得魂飞天外,厉声喝道:“该死!该死!这没规矩的东西,来人拖出去打!”

李仙蛾柳眉一竖,也提高嗓门说道:“大郎也不是圣贤,焉能不犯错!小的虽不会点茶的花样,但煮一碗还是可以的。小的守着规矩,是大郎掀翻了茶盅,为何要迁怒在小的身上!”

这时候,已经有家丁冲进来拉扯李仙蛾。“放开我!这次不就是大郎的错,为何要打我!”她一边挣扎一边大声抗议。

“好了!”莫成林忽然说了一句,众人便都止住了。他从未体验过被一个下人顶撞的滋味,然而这种滋味却并不惹人恼火,反而令他觉得新鲜。

他点了点头,对李仙蛾说:‘不错,是我的错。你再去帮我煮一碗可好?’

李仙蛾只是瞥了他一眼,便微微行了一礼,扭头就走了。张芸儿不明所以,还在怒骂:“不懂规矩的东西!”

可令张芸儿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李仙蛾就被莫成林收了房,还赐了她独立的屋子,取名“芷兰居”。张芸儿自然醋意大发,总是骂她吃里扒外,会什么狐媚子的功夫。

可李仙蛾哪里是会魅惑人的呢?她只是比张芸儿更懂男人的心而已。只是这个道理,张芸儿一直都不明白。

所以此刻,张芸儿在醋意之外更添了一分敬佩,敬佩李仙蛾这高超的“狐媚”功夫。

就在这时,“咚咚咚”传来一阵敲门声。“父亲!父亲!”莫云泽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屋外是一片通明的火把,将几个人影清晰地映在门窗上。

莫成林的眼睛忽然放出了光彩,忙叫:“快让他进来!”

莫云泽气喘吁吁地进了屋来,还没开口莫成林已经几步追了上去,急急地问:“怎么样了,可找到你的女兄?”

“没有。”莫云泽一边擦汗一边摇头,说:“我带着家里的家丁小厮从州桥到西大街,来来往往走了三趟,问了无数的人,还是没有女兄的音讯。”

莫成林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了茶几上,恨恨地说:“那你回来干什么,还不继续去找!”

莫云泽望了一眼哭泣着的母亲和云湘,才说:“父亲说过,此事不可报官。可我们如此大张旗鼓的找人,难免不被官府发觉。若是开封府派人来查问,岂不更糟?”

莫成林转过身来,说:“那依你的意思呢?”

莫云泽低下了头,说:“孩儿只是斗个机灵,不知道这个法子成不成。前日大女兄假死,当朝宰执曾布曾枢密的娘子,哦,也就是颇有才名的魏夫人曾来吊唁。魏夫人和大女兄是知己好友。咱们不如去找她帮忙,她为人豪爽,又是官眷,如此岂不两全?”

莫成林幽幽地回过头来,问:“时雨,你是想趁机结纳曾布?”

莫云泽大惊之色,急忙跪倒说:“父亲明察,孩儿万万不敢存这个心思。”

“那你是什么心思?”莫成林怒喝一声,说:“难道莫家的规矩你不懂?我绝不许你们结交权贵!”

“是,孩儿知错。”莫云泽只得跪着,头也不敢抬。

张芸儿见儿子受罚,便腾起了怒火,冷冷说道:“大郎真是好公道。莫家的人不许结交权贵,难道荷露就不是莫家的人了?荷露与魏夫人结交在前,时雨不过是救人心切又不想坏了咱莫家遇事不报官的规矩才出此下策,大郎又何必责骂他!况且时雨来年是要参加大考的,若是登了龙榜,又怎能不结交权贵呢?”

“娘!你少说两句吧。”莫云湘拉着张芸儿的手,说:“爹爹也是关心则乱,不是要责骂时雨。”

“你懂什么?”莫成林怒目一瞪,对张芸儿说:“时雨要真中了榜,结交大臣便在情理之中。而若眼下攀附,只怕会给莫家招来祸患!”

张芸儿也站起了身来,说:“在东京城里,哪个富商大贾的没有几个官场上的朋友?也就是咱们莫家和姓宋的樊楼落了个清白。可就这点子清白也让荷露一把抹了。她和那魏夫人好得就跟一个人似的。莫家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哪个没看见?你不许时雨找她帮忙,倒也省得,只不过荷露也得和这人断了。”

莫云湘更是着急,忙拉着张芸儿说:“娘,眼下大女兄下落不明,你说这些作甚呀!”

莫成林怒气上涌,喝道:“来人!把二奶奶带回宜兰居去暂歇!没我的话,不许出门半步!”

张芸儿闻言一惊,忙道:“大郎!你是要我禁足了?”

“哼!”莫成林一甩袍袖,索性转过了身去。

张芸儿嚎啕哭了起来,边哭边嚷着:“老天爷呀!我的命如何这样的苦法!天杀我也!天杀我也……”

“娘,咱们就别气爹爹了,快些走了吧。”莫云湘搀着张芸儿一边哭闹一边出门离去了。

莫成林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李仙蛾微微一笑,迎上来说:“大郎也不必气恼,我知我那阿姊的脾气,言语莽撞,但是有口无心的。”

莫成林回转过身来,握住了李仙蛾的小手,说:“唉,我只求她能有你一半的体贴便好了。”

李仙蛾脸颊飞红,含羞道:“好没正经的大郎,当着两个孩子,说些什么话。”

“大郎!大郎!”杜鹃的声音也从外传了来。众人循声一望,只见她虽然叫得紧急,但面上带着喜色,精神也都是一振。

莫成林急忙松开李仙蛾的手,迎上去问:“怎样?”

杜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手撑在膝盖上呼呼喘气,说:“大姑娘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