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们离开了。他们显然是带着几分惬意的心情离开的。
或许在他们的心里以为,来到这里捉拿凶徒难免会有一场恶斗。但实际情况大大出乎了他们意料,也让他们得了一件极其便宜的功劳。
莫云潇已经涕泪横流。如果说此前她还对宝成有所芥蒂,那在此刻所有的芥蒂都已瓦解冰消,空留下难以言说的愤懑与悲哀。
“宝成兄弟……宝成兄弟……”她不住地呼叫着,从山坡上一路疾奔而来。不管这个山坡如何陡峭,也不管多少松软地泥沙会随着这一踩之力倾泻而下,总之她就是这样摸爬滚打一般地奔了下来,身上的衣服早已沾满了污泥和衰草。
“宝成兄弟!宝成兄弟……”莫云潇跑过来将他的头轻轻扶住,声音哽咽地呼喊他的名字。但此时宝成嘴角淌下的血已经凝成血痂,脸色由红转青,额头更是现出一大块黑色。
莫云潇知道,这是人死之后血液停滞的表现。无论自己如何呼喊,宝成都不可能再回应了。
就在莫云潇伤心难过,六神无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马嘶。她心头微微一怔,听出来是云骢的叫声。
当她抬头四望时,又听见一个人的说话:“好马!好马呀!看来这就是刘大刀的云骢马了。想必仇虞候已经大功告成。”
“这匹马为什么会在这儿?难道仇虞候没有将它一并带走?”另一个人这样说着。
莫云潇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视线变得清明了起来。顺着说话的声音,她望见了两道红光,似乎是两个红灯笼在黑夜中摇曳。
随着来人渐渐走近,模样也清晰了起来。这是两个三十岁左右的消瘦男子。他们穿着锦袍,留着两撇胡须,似乎是富贵人家。
他们见到莫云潇也大大地吃了一惊,其中一人厉声喝问:“你是谁?这……你抱着的是什么人?”
莫云潇将他们一瞧,反问:“你们又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放肆!”另一人迎步上来,说:“哪里来的刁妇,竟这样不知礼法。老爷问你,你便回了,哪有你问老爷的道理?”
莫云潇气得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她轻轻将宝成放下,站起身来,说:“本姑娘偏不爱回你的话,偏爱叫你先回话!”
两人对视一眼,均叫道:“岂有此理!”其中一人快步迎上去说:“看老爷不打你!”
但他话没说完,伸出去的手已被莫云潇扭住反关节,痛得他“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
另一人更是大怒,飞跑过来就要踹莫云潇。但她哪容得他抬脚?已先他一步奋起一足,重重地踢到了他的肚皮上。他也“哎呦!”地叫了一声,爬倒在了地上,半晌起不来。
二人见这女子露了这一手功夫都有些慌张,那个被她扭着胳膊的颤声问道:“你……你可是‘女阎罗’?”
莫云潇冷然答道:“正是你姑奶奶!”
“啊?”二人又对视一眼,连连告饶。那个爬在地上的更是磕了几个头,说:“怪道是,俺哥俩瞎了眼了,竟瞧不出莫家大姑娘的尊容。该打!该打!不过咱们……咱们可是大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如何打起一家人来了!”
另一人接口道:“是啊是啊,俺们是楚家大员外的两个帮闲,平日里虽见不着姑娘,但姑娘威名是如雷贯耳的。您和咱们员外的关系,俺哥俩也是知道的。要是俺们知道是姑娘你在这儿,就是给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放肆了。”
听了他俩的话,莫云潇眼珠子一转,心里想着:“难道楚员外和这莫云潇似乎很要好?可前日不是听环儿说,自己曾花了三倍的价格从楚员外手里救了环儿吗?照理说来,他二人应该是有积怨的。这里面到底有什么蹊跷?”
她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便问道:“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那个跪倒在地的回答:“俺哥俩是来瞧瞧这刘团头被捕去之后,宅子里还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他似乎也觉得不大光彩,便低下了头不再说了。
听了这话莫云潇心头更是一震。看来楚员外和官兵的骤然到来也有很大的关联。
“哼!”莫云潇重重地将抓着的那人推了开去,说:“原来你们是来趁火打劫的?不过也算你们倒霉,既然遇着了我,横财是发不了了,但命总归还是有的。现在就带我去见你们员外。”
二人面面相觑,似乎是心有不甘的样子。于是其中一人陪着笑脸说:“是了,这庄里的东西既然是您莫姑娘瞧上的,便由着您来挑,只是给俺哥俩留点脚钱就是。”
莫云潇怒目一张,喝道:“呸!区区一个乞丐头,哪有什么宝贝,快带我去见你们员外,若再有半个字的废话,小心你们的舌头!”
这人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将脑袋压低,说:“夜深了,员外他早已睡了。”
“那还不简单,把他叫醒了,就说是莫云潇来见他。他不给我这个面子吗?”莫云潇说着。
“不敢不敢。”二人一同磕了头,起身说:“小的为姑娘引路就是了。”
楚员外的宅子并不远,相距此地不过十五里,虽住在城外,但其家财富贵可也直追茗楼莫家、樊楼宋家。其田产千亩,农户数百,帮闲买办亦有百人。
其宅邸更是富丽堂皇。门是朱漆红木门,门上六横六纵的门钉醒目非常,而那高高的院墙亦遮不住墙里的玉宇琼楼。
他家有一座观星楼,五层楼宇拔地而起,楼顶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这座楼与城里的长风楼遥遥相望,站在楼上可远眺金明池,东京城内的繁华市井更是尽收眼底。
此刻,在这观星楼上肉香飘散、琵琶乐声会聚在了一起;弦歌青萝,嘉宾荟萃,更是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了。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上首主人的位子上。他颇为得意地捋了捋自己的两撇小胡子,扭头望向右手边的客人。这个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杀死宝成的仇虞候。而在仇虞候对面坐着的则是一个清瘦男子。此人也是面带微笑,十分惬意地欣赏着歌女唱的曲子。
他们三人各摆着一个精致的小火炉。不过这火炉不是取暖用的,而是烤肉用的。火炉上架着铁网,网上放着的则是用铁签子串起来的肉。
这肉在炙烤之下,油水外溢,层层起泡,发出“滋滋”的声响。
“承蒙楚老爷看得起,咱这**子也附庸起了风雅。”仇虞候笑着对那胖乎乎的男子说话,这人必然就是楚员外了。
楚员外颇为得意地一笑,说:“仇虞候调来东京不久,就捕了一伙流窜多年的逃人。老哥我是此地的东家,请虞候来此一聚,想必也不坏规矩吧。”
仇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惭愧得很,这伙逃人有个为首的叫刘大刀。此人武艺不凡,曾在西军种老相公帐下做一名武官。小弟此次去捕人,捕的正是这刘大刀。唉,只可惜叫他跑了。”
“所谓狡兔三窟,仇虞候不必气恼。”说话的正是坐他对面的清瘦男子。他轻轻转动烤肉的铁签子,继续说道:“‘大刀斩虎豹,大刀斩玉皇’。东京城里的大小乞儿都会吟这句话。”
“哦?”楚员外略吃一惊,瞪大了的眼睛向那清瘦男子望去,时候:“章兄,如此说来,这个刘大刀似有反志。斩虎豹尚且说得通,可要斩玉皇便是犯上的言语。”
仇锋说:“实不相瞒,在下也曾在西军当差。士卒们对朝廷……似乎颇有怨言。这刘大刀口出狂言,却能呼者云集,想来也不可小觑了。”
“哼!”姓章的一声冷笑,颇为自傲地说:“虽然小弟不才,只是一介贱商。但吾兄尚在朝中有一席之地。除掉几个乱民还不是易如反掌。”
楚员外和仇锋都是一愣,却也只能呵呵赔笑。
原来这姓章的便是当今宰执之一的章惇之弟章淳。章淳与章惇不同,向来无心科举,只对经商有兴趣,便借着父兄在朝中的声望,建起了这辉煌鼎盛,足以与茗楼、樊楼、玉楼并称的长风楼。
“呵呵呵,庙堂之上有章相公,江湖之远有章掌柜,咱们还怕什么?”楚员外说完哈哈笑了起来。得意之余,他袍袖一展,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银瓶。
他将银瓶举起来,笑问:“两位见多识广,猜猜我这瓶中是什么?”
章淳含笑埋怨了一句:“楚老爷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出来吧。”
楚员外又是一阵大笑,说:“想必两位也是头一次见。也罢,我就老实说了。这可是个稀罕物,是波斯客商从西域带来的一种香料,取名茴香。此味非苦非辣,非咸非酸,其味绵绵,尤其是撒在烤肉之上,高温助其味道蒸腾,嗅之尝之,令人心神俱爽。”
他说着便让随从将小银瓶拿去,一一撒在了章淳和仇锋的肉上。果然,火焰炽热,烤得这肉更散异香。
仇锋早已安耐不住,将铁签子上的肉剔了下来,用小刀扎这送进口中咀嚼。
“虞候,味道如何?”楚员外问道。
仇锋咀嚼着肉,时而皱眉时而张目,似乎是有万千难以言说的滋味在口中挥洒。过了良久,他才颇为艰难地将一口肉咽下,说:“楚老爷,这茴香确是天下第一奇味,十分惹人流连。”
楚员外被他一捧更为得意,哈哈笑了一阵,便又转头望向章淳,问:“章兄以为如何?”
章淳也笑着说:“员外所言非虚,这茴香的滋味确实奇特。纵使苏东坡那样的美食名家,恐怕也尝不到如此美味。”
“哈哈哈……”楚员外大笑道:“实不相瞒,这茴香得来不易,小老儿我才有这么一丁点,非是贵客,轻易不肯用呀。哈哈哈……”
章淳眼珠滴溜溜一转,问:“楚老爷人脉广博,不知能否弄到更多的茴香。在下高价收购,在钱财上绝不吝惜。”
听了这话,楚员外微一皱眉,沉吟道:“这……怕是不易。我也是费了许多手脚才弄到这么一点的。”
章淳笑道:“在下长风楼常年被樊楼所压,若是能得这茴香,便可在这东京城里独树一帜。到那时,自然少不了老爷你的好处。”
“章兄的意思小老儿何尝不知,只是这……”楚员外颇是为难。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一个青衣小厮“噔噔噔”上了楼来。小厮向众人鞠躬施礼,然后对楚员外说:“老爷,莫姑娘来了。”
“哦?莫云潇?”楚员外吃了一惊,但也因此,使得他暂时不必应付章淳,心里也是一宽。
“正是。”小厮回答。仇锋只知吃肉,而章淳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心里想着:“怕是来者不善。”
楚员外也将目光转向了章淳,说:“我知章兄与莫姑娘结过梁子,不如还是让她走吧。”
话音未落,只听莫云潇的声音已传了上来:“楼上灯火辉煌,如何又要下逐客令?”
章淳摇头苦笑,说:“我们的所结的梁子无非是生意场上的事,咱们今日只叙私谊,不谈生意。就让她上来吧。”
他话刚说完,莫云潇已大踏步上了楼来。歌女们忽然见到这个著名的“女阎罗”,一时惊慌,琴声、歌声都戛然止住了。
莫云潇站在楼梯口向内环视,冷笑一声,说道:“野草间上血已冷,观星楼中酒尚温。好啊,好得很,真是好一群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