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娉婷喝了一口白开水,却感觉嗓子里还是堵着什么东西,无法用任何液体将它顺下去。不过她也顾不上去在意,继续说道:“和其他在东海实验学校就读的小升初的学生不同,小桐是上初中的时候才进来的。再加上她的性格内向,不太擅长与人交往,所以刚开始班上的同学们都不知道她家里的情况。
“我不知道班上的学生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小桐的家境的,她在遗书上也没有写,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第一个知道小桐家境的是和她住在一个寝室的女学生,因为遗书上有写到最开始漠视、排斥甚至针对她的行为就是从和她所处同一寝室的五名女生开始的。也不难理解,同一寝室的同学相互之间的接触时间是最多的,每周除了双休日各回各家的那两天,其他五天的时间都彼此形影不离的。就算小桐再怎么内向,和她一年多时间内几乎吃在一起、住在一起的室友中肯定会有人在不经意间发现小桐出生于单亲家庭、并不富裕的家境。然后那名学生再偷偷告诉了同寝室的其他人,双亲健在、家境优渥的她们自然会对小桐产生一种排斥感。赶巧的是,崔玉茹就是和小桐同处一间寝室的室友之一,于是在她的带头下,寝室里的其他女生开始了对小桐的冷暴力。从刚开始的和她保持距离,不再和她结伴同行,到不再和她说一句话,也不去理会她提出的请求,再到当着她的面对她冷嘲热讽,甚至侮辱谩骂,最后演变到事事处处针对她,影响她正常的生活和学习。比如故意藏起了她的文具和生活用品,故意把她洗好正在晾晒的衣服碰到地上,故意割坏她的枕头和被子使里面的棉花撒的满床都是,故意在她晚上上厕所和洗澡的时候反锁卫生间的门将她困在里面还关上了灯……等等等等。
“渐渐的,她们针对小桐的这种冷暴力行为被同班的学生们看出了端倪,于是崔玉茹她们就将小桐的家境告诉了班上的所有学生。然后,全班的大多数学生在谭朗和崔玉茹的带头作用下,将对小桐的冷暴力扩散到了班级里。我相信有一些同学对这种行为是排斥和反感的,但他们怕被同班同学们同样对待,也就只能选择沉默了。而小桐,本来就内向,本来就因为家庭条件不如同班的同学而自卑的心理因为他们的举动就更加内向和自卑了,但她只能选择将这种情绪深埋在内心深处,不敢对任何人倾诉,日积月累无法排遣,最终导致了她生无可恋,走上了自杀这条绝路,临死之前才将一直深埋在心里的委屈和不甘写了下来。”
武云和卫小枫一边听曲娉婷说话,一边低着头看着她手机上拍下来的遗书的照片。刚刚她的那番话,小桐的遗书上都有提到。
看完遗书,卫小枫胸口堵着一团郁结之气,心上窜起了一股无名之火。她抬起头来,愤懑不平地问道:“为什么她们要排斥小桐?单亲家庭怎么了?家庭条件不好怎么了?这些又不是小桐能够决定的,她们凭什么仗着自身优渥的家庭条件来看不起她?她们只不过投胎投得好而已!小桐善良坚强,学习又刻苦努力,光这两点就比她的室友强上好几倍,她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她?”
卫小枫越说,情绪和语调就越激动。
武云伸手搂住了她的肩膀,无奈地劝解道:“小枫,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十有八九的人都是势利眼,仰视着比自己有钱、有权的人,看不起比自己穷、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大人们这样,他们的孩子每天耳濡目染的自然也戴上了有色眼镜看人,更过的是有些家长还硬生生地给孩子灌输这样错误的价值观。所以这一切不是那些孩子的错,都是他们生长的家庭的错,是这个社会的错。”
此时小枫的泪水不经意间地流了下来,她真的为小桐的死感到不值。
“也是我这个当班主任的错。”曲娉婷目光凝重地说道,“没有能够及时发现班级里的这种不良风气,之前也没能帮助我的学生树立起一个健康的价值观。”
武云转而开解曲娉婷道:“曲老师,其实打从这些孩子们进入学校在当下的教育体制下开始学习的时候,这样错误的价值观就已经产生了。学习成绩成为了区分学生品级最重要的标准,成绩好的就是好学生,成绩差的就是坏学生,所以成绩好的就该成为榜样、为其他学生推崇和学习,成绩差的就该被批评、被其他学生看不起,凭什么?谁规定的成绩好的就高人一等、受人推崇,成绩差的就必须低人一等、受人白眼?没有人规定,但却成了包括我们在内的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这种教学体制的人们的共识,这难道就不是一种错误的价值观吗?
“暂且抛开教育体制不去说,其实我们人类天生就有一种我生为万物之灵,就该高于其他物种一等的劣根性。单单就说人和人之间吧,为什么会有残疾人保障法?就因为作为一名正常人,在面对那些在生理和智力上有缺陷的残障人士心中多少会下意识地自认为高他们一等,对他们产生轻视、厌恶和排斥。真的,实话实说,我小的时候见到残疾人和智力不太健全的人都会产生一种排斥感,我想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所以为了保护他们不受正常人的轻视、排斥和侵害,就立了这样一部法律来保障他们的合法权益。这是深埋在所有物种体内的天性,叫弱肉强食,是一种自然法则,从最原始的比拼力量、智慧,到现在的比拼财富、权力、地位,只要我比你强,我就自认为我高你一等,我就可以看不起你,甚至将你踩在脚下。这种天性深植在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深处,不是某个人或某些人加以教育就可以彻底拔除掉的。”
“见解很深刻啊。”曲娉婷诶然一叹,瘫靠在椅背上,说道,“这或许就是你身为记者和我们普通人相比看问题的不同吧?一话道破事情本质,一阵见血。”
武云坦言道:“当杂志社记者的这几年,跑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劣根性存在。只不过人还有一种名为道德的行为准则作约束,所以这个社会还是能够实现相对的平等。但是孩子们懂得什么呢?在他们三观成型的过程中周围的人和环境都可能对他们造成影响,成为使他们的三观产生偏差的因素。这其中,学校的教育固然重要,但更多的还是家庭的熏陶。孩子大多是以父母为榜样,其次才是老师,一旦父母和老师的行为准则出现偏差都会使孩子们有样学样,影响他们三观的建立。另外还有所处一个大环境中的同龄人之间,譬如所在班级的同学圈,为了能使自身融入其中,他们必然会下意识中地磨去自身的棱角,企图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免受排斥。而往往这样的群体中出现一两个类似领袖的人,就容易使群体中的其他人被那一两个人的行为和观念所同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像小桐这件事里谭朗和崔玉茹,班里的学生大多数或许并不在意小桐的家境比自己差,但在谭朗和崔玉茹的领袖作用影响下,他们也就默认甚至支持这种错误的行为。
“而这时,人性中又一个劣根性体现了出来,就是自私。为了守住自身的利益,不使自身处在不利的情况中,人们往往可以舍弃一些东西或是牺牲其他人来保全自己。小桐班上的同学们很多就是为了保护自己不被班上的其他人所排斥,明知所做的一切是不正确的,还是让自己站在了错误但多数的立场上,舍弃了自己的价值观并牺牲了小桐。同样的,在小桐自杀之后,你们学校的高层在得知她自杀的原因之后,为了保存学校的名声和利益也大费周章地掩盖了她自杀的事实,这也是一种丢车保帅的策略,一种人性的丑陋。”
曲娉婷紧咬着下嘴唇,许久才说道:“我承认,我当时得知校方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我也是大为不满,小桐毕竟是我的学生,我不愿意看到她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但仔细想想,如果小桐自杀的真相被曝露出来,真的受害的就不单单只是学校,还有我班上的每一位学生,他们这一辈子都会被笼罩在害死同班同学的自责和内疚中,这对他们的成长、他们的未来会带来怎样不可估量的影响我真的不敢去想。不过要是真的必须有一个人为小桐的自杀负责的话,那个人就是我了,因为是我没能及时发现并制止我班上的学生们对小桐的这一行为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
“但是你又无法在外界面前承认这件事,因为一旦你承认的话,你还是没办法保护你其他的学生,对吧?所以你配合学校向学生们谎称小桐转学了而非自杀,隐瞒了小桐遗书里的真相。你以为你在保护你的学生们,但其实你是在害他们!”武云奋力一拍桌子,所说的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