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智源没再急着反驳,重新打量了楚云逸一眼,“世人皆知,此番惨亡因皇上而起,乃天谴神怒。你一定要冠以凶杀之名,那这凶手,除了你还能有谁?”
楚云逸看他两眼,端起茶杯,杯盖轻拂杯中茶水。
氤氲热气中,男人清俊无双的容颜如隔薄纱,叫人瞧不出半点神『色』来,只听他道,“说说看,你想跟朕谈什么。”
智源眼刀一飞于丹青,“请她先回避。”
楚云逸动作顿了顿,抬眸看向于丹青,还没表态,于丹青已站了起来,对他点点头,出门,顺便合上了门。
楚云逸抿了口茶,放下茶杯,淡淡看着智源。
智源笑了笑,开始慢条斯理地整理发髻衣裳。
等他整理好,脸上神『色』也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憔悴不堪,已如多年前那个立于神坛之巅的大国师。
他回头看着楚云逸,姿态闲适,话语笃定,“想必,宫泽昊已告诉你,本座来此的目的。”
楚云逸略一点头,等他下文。
“没错,本座就是顺应天命,来此助五王爷登基,替楚氏江山消灾的。”智源单手立掌,低念了一句,续道,“你虽已明言禅位,但继位人选并不合适。论资排辈,才干实践,八王爷皆在五王爷之后,你若执意禅位与八王爷,逆天而行,必将又是一场血雨腥风,生灵涂炭,楚氏王朝将永失民心,轰然倾覆。”
见楚云逸一直面不改『色』,智源摇了摇头,语调微沉,“而你,罪孽滔天,永世不得安好!生生世世,辗转轮回,一次次经历举家赴黄泉,江山改他姓之惩戒!”
楚云逸眸光终于动了动,“江山改他姓?”
智源闭上眼点头,面含悲悯看着他,“你也算是二世人,前世杀戮无道,几乎毁尽楚氏正统血脉,殊不知,在你含恨九泉之后,大永江山姓了于,楚氏子孙,无一幸免。”
楚云逸静静听着,眸深如海,似不为所动,又似翻涛倒浪。
那些许久不曾出现的血腥场面又猝然闪现,一张张熟悉至极的面孔,一声声恨入骨血的诅咒,一片片艳丽猩红的血迹……
略微垂眸,不自觉地看向自己垂放在扶手上的双手。
这是一双饱饮鲜血,浸透楚氏子孙血脉的罪恶的手。
一丝冷笑爬上智源嘴角——
“为何告诉宫泽昊?”楚云逸抬眸,盯住他的眼冷淡问。
智源的笑容还没来得及绽开,就这么僵硬地凝在了脸上。他皱眉看着楚云逸,眼底写着明显的迟疑,“为何,告诉你这些?”
“你助楚云韬,为何告诉宫泽昊?”楚云逸难得好心的重复了一遍。
“……”智源敛了情绪,回道,“造孽的只是你,与皇后母子无关。斩草除根,你下位后,新的上位者能容忍你和皇后母子继续存在?你我都知,宫泽昊心念皇后,却又能对你夫妻二人恪守朋友之谊,由他来照顾他们,自是最为合适。本座提前告诉他,只是让他有所准备。”
“你又怎知他会告诉朕?”
“宫泽昊重情重义,视你如兄弟,这种事情怎会瞒着你?”
楚云逸眸光渐渐沁凉,“对待自己如此崇敬之人,便是设计『乱』其江山?”
智源叹口气,“无所谓崇敬与否,包括当年内战,一切皆因天命所指。”
楚云逸点点头,“天定凤女,一统五国,也是天命所指?”
智源颔首,“自然。”
楚云逸扯了扯嘴角,神『色』愈发温凉。
半晌后。
智源被他看得心头发麻,忍不住开了口,“你的问题我已回答,现在该你表态。皇位,是传给八王爷,继续逆天而行,毁家灭国?还是传给五王爷,顺应天命及时改写永世厄运,护妻子周,保江山安定?”
楚云逸眼帘微垂,视线落在茶具上,轻笑出声,在智源疑『惑』的眼神中,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拿着空杯淡淡看他,“最终,天命还是宫泽昊一统五国?只不知,你又打算如何『逼』楚云韬交出大永江山?”
智源皱眉,抬手想按太阳『穴』,顿了顿,改为立掌,闭上眼低声念经……
*
清音阁外长廊上。
于丹青双手拢着披风,干巴巴地站在柱子旁,望廊外园林。
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雪。
细雪轻扬,落在枯枝灌木丛间,很快化成水,四处横流,整片园子都湿漉漉的,莫名沉重。
智源那作态,似乎铁了心不承认他是凶手。
那楚云逸怎么办?
拿楚云韬和李太妃威胁智源?
多半不行。虽然楚云逸提到李太妃时,智源那神态……基本能确定他跟李太妃确实关系不一般,但楚云逸这人表面冷冷清清,其实很重情,这个秘密,他帮忙隐藏了这么久,明显没打算公开。何况,这件事上,楚云韬本也无辜。
干脆,杀掉智源?
这倒简单。但是,杀他之后呢?案件查不清,他再在太上皇和文武百官面前没脸,甚至背着一世污名下位,受千夫所指?
绝对不行!
那样清雅尊贵的男子,就该堂堂正正立于世!
如果智源的目的,只是为楚云韬谋位,或许……可以找李太妃劝劝他?
但,李太妃会同意吗?
即便她同意,智源会听吗?毕竟,他已筹谋这么多年。
还有,这是否也是李太妃的意思?毕竟,望子成龙几乎是所有母亲的心态。
……
但是,这事除了找她,还能找谁?
于丹青在心里叹了口气,走出长廊,领着阿梅几人往外走。
刚出清音阁,就见宁王等王公大臣跟着一座八抬软轿浩浩『荡』『荡』往这边走来。
于丹青愣了下,抿着嘴角站到门边。
这种情形,软轿里坐着谁,一目了然。
只是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
软轿不停,也没掀开帘幕,就这么大刺刺的从于丹青面前进了门。
其他人也神『色』不一地看了看于丹青,经过她,进了门。
安远侯突然在她跟前停下,连带身后长长的队伍也停滞住,粗犷的嗓音低得不能再低了,“说是凶手已抓,领大家来看皇上审理。”
于丹青点点头,示意他赶紧走,自己也抬脚往外出。
*
暖阁内。
智源假借念经的功夫把楚云逸的话前前后后回忆了一遍,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
轻笑着睁开眼,对着半靠在扶手上的清贵男人道,“皇上心思缜密至此,倒叫本座无言了。”
楚云逸眉梢半抬,未置一词。
智源只好接着道,“时至今日,说是大永独霸天下也不为过,之所以还有南疆与昌盛的存在,不过是你看不上南疆,又念着昌盛皇帝对你几番相助的旧情。且不说南疆和昌盛不会傻到以卵击石,主动挑衅大永,即便他们联合起来,凭五王爷的才智,可能让他们夺走大永江山?”
“倘若大永再起内『乱』呢?”楚云逸淡声问。
内『乱』?
智源失笑,语气里不自觉的染了钦佩,“这些年,除了那几个不愿伏降的老顽固,放眼原来的西延北凉,上至朝廷命官,下至普通百姓,哪个不比以前过得好?即便你下位,有些人起了歹心,凭你在各地的军政部署,还有那几乎囊尽天下火『药』石的火『药』库,你觉得,他们敢?就算敢,能成?”摇摇手,大笑道,“多虑了多虑了!”
楚云逸深看他一眼,“你的回答,不足以让朕满意。”
智源再次大笑,“凡事哪有万般皆顺意的?”
话音落地,便听门外响起“叩叩叩”敲门声。
接着,便是莫远的声音,“皇上,太上皇要见您。”
楚云逸对门外道,“请他们去正厅喝杯茶。”
莫远应声,领命去办了。
“那么,你的答案?”智源含笑问楚云逸。
楚云逸漫不经心地睥睨着他,“朕看不到你的诚意,自然不能给你答案。智源,你现在只有两条路,主动供认包含北新府张大丁在内的十一起凶杀案作案经过,朕只追究你和相关人员的罪责。否则,先按律收押,然后朕派人率军送你回昌盛,问问宫泽昊昌盛国师易容潜入我大永行宫有何图谋,昌盛是否该给我大永一个交代。”
智源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逝,最终面无表情地道,“皇上听不进实话就罢,竟还糊涂。世人皆知,张大丁等人死于天谴,是替皇上赎罪而枉死,与我何干?另外,昌盛内战之日起,我已不再是昌盛国师。”
“你们的内务,朕无意过问,朕只认一点,昌盛朝从未对外宣布将你从昌盛除名,你便一直是昌盛朝的人。”
智源噎了噎,冷声一哼,没了话。
楚云逸看眼案上香炉袅袅焚烧的半截香,“你只有半柱香时间考虑。”
智源对楚云逸的行事风格大致了解,要是他半柱香内没有给出答复,楚云逸一定会默认第二种,直接命人率兵——
苍白的眼皮一抬,智源盯住他问,“你早就想出兵昌盛?”
楚云逸挑眉,“这难道不是国师的计谋,『逼』朕吞并昌盛一统天下?”
智源不自在的转开了下视线,又盯住他,“宫泽昊三番五次助你!”
“所以,应该让他拿走大永?”
“他怎么可能拿走大永?”智源眉『毛』都打结了。
他就纳闷,聪明绝顶的一个人,这会怎么这么轴?
楚云逸倒是一脸淡定,“你一直在替他说好话,包括给他送信,也是在替他博朕好感,朕不得不怀疑,你的最终目的是助他一统天下。”说完,下巴一指香炉。
香火即将焚尽。
智源顺着看去,愣了下,霍然起身,“你执意这样认为,我也没法,本座言尽于此,信不信在你。”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根金丝细线,“所谓两条路,其实就是一条路,死路!既如此,不如自己给个痛快!”说罢,双手抓住细线两端往喉结上移。
楚云逸淡淡看着他。
“哧”一声!
智源喉结左侧皮肉破裂,迸出一小溜血珠。
与此同时,最后一截香化作灰烬,融入香炉里。
楚云逸徐徐道,“藏头缩尾好几年,还没达到目的就自尽,不是国师的做派。”
闻言,智源冷哼一声,收好金丝细线,抬手一抹勃间血珠,“你到底要怎样才同意传位五王爷!”
这姿态……
楚云逸忽而失笑,轻勾唇角,“你可知,楚云韬身上流着谁的血?”
智源呼吸一紧,倏地眯起眼盯住楚云逸,眼中神『色』急速变换着——
良久,他『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一字一顿,猜疑着问,“此言何意?”
楚云逸心下微凉,面上却是平静依旧,“国师天眼大开,何须多此一问。依你之见,如此情形,朕该传位于他?凭国师的能耐,即便你已不在人世,难保这世间还有你的伏笔,届时,大永岂非轻而易举便起内『乱』?如此,昌盛是否有机可乘?你最初的凤命之说,岂非有迹可循?”
智源越听,眼底惊疑越重,却见楚云逸站起身,略微整理了下袍服往外走,冷淡的声音自他背后传出,“现在随朕来,念在两国往日邦交,你还能选择第一条路。”
智源目不转睛地盯着楚云逸跨出门槛,用力闭紧了眼。
再次睁眼,双眼已覆满阴寒。他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大步出了门。
*
于丹青来到李太妃的住处,却被李太妃的贴身姑姑之一杨姑姑告知,能得自由后李太妃便独自去了小佛堂。
“李太妃倒真是个诚心的。”于丹青和善笑着,在厅堂坐了下来,对丁兰道,“你去小佛堂外候着,别惊扰了李太妃,等李太妃礼完佛,请她回来陪本宫说会话。”
丁兰领命离去。
于丹青打量了下淡雅如菊的厅堂,笑着点点头,对正在桌边忙活的杨姑姑道,“杨姑姑也算李太妃身边的老人儿了,这大过年的,宫里又发生了些事,怎么不陪着太妃?”
一般情况,于丹青对任何人都是笑脸相迎,杨姑姑却不敢大意,恭敬地福了福身,应道,“回娘娘的话,太妃喜静,礼佛一向不让奴婢等人跟着,何况今日——”突然住了嘴,朝于丹青尴尬一笑,奉好茶点,低头退到了旁边。
见状,于丹青心念微动,捻起一块精致的芙蓉糕,安静吃着。
约莫半盏茶后,杨姑姑突然抬起头,一脸纠结的偷瞄着于丹青。
皇上皇后跟五王爷和六公主是亲近,但这几年跟太妃好像挺疏远,几乎没私下说过话……
察觉到她的视线,于丹青放下糕点,用手帕擦着手,一边对她道,“姑姑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杨姑姑连忙点点头,沉默了会,硬着头皮道,“不瞒娘娘,以前太妃都让我们在佛堂外等着,自打六公主走后……六公主和五王爷不在身边后,娘娘便不再让人跟着,人也越发少言,脸上几乎不见笑容了,奴婢等人怎么劝都没用,只能眼见着太妃日日凄苦。尤其是逢年过节,太妃经常在佛堂一待就是一日,回来时眼睛就跟水煮过似的。”
越说,眼眶越红,她突地朝于丹青跪下,磕了个头,哽咽道,“娘娘!您惯会劝解讲理,又与六公主亲近,您的话太妃应当能听!奴婢斗胆,求您劝劝太妃吧!除了您,这世上恐怕再也没人能帮太妃了!奴婢求您了!”说完,便满脸恳求泪眼婆娑的望着于丹青。
于丹青放下手帕,蛾眉轻蹙。
杨姑姑这话,她完相信,也愿意相劝。
只是,李太妃执拗,从楚祎身上便可见一二。平日淡雅软绵,看着没有脾『性』,其实极有主见,决定了的事,很难再被别人说动。
李太妃应该也知道楚云韬兄妹是被她牵连,自责又悲愤,在刻意惩罚自己。况且,以她今时今日跟李太妃的诡异立场,她去劝,有用?
想此,于丹青不禁『揉』了『揉』额角,示意旁边阿梅扶起杨姑姑,“这事我既然知道了,自然是要尽力劝的,能否听进只能看造化。”顿了顿,又道,“我已许久没与李太妃好好叙话,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劝慰,你常年在她身边伺候着,对她甚为了解,这样,你把李太妃这两年的异常举止都给我说说。”
杨姑姑如释重负,对于丹青连番谢恩后,抬袖擦了擦眼泪,仔细回忆着道,“除了奴婢刚刚说的,太妃并无任何异常。哦,还有就是食量更小了,对太上皇也,也更——”
看着杨姑姑难以启齿的模样,于丹青了然问道,“更佛系?”
“佛系……”杨姑姑重复了一遍,忧心忡忡地点头。
“除了这些,可还有其他异常?比如,悄悄见什么人?”
杨姑姑细想一阵,摇头,“没有。在这里肯定没有,在小佛堂就不知道了。不过,应当也是没有。”
小佛堂?
于丹青眸光一动。
如此说来,楚祎是在小佛堂见的李太妃了?
放眼整个行宫,女主子也就李太妃和刘太妃,刘太妃不好佛,与李太妃也不太对付,多半不会去小佛堂。那这偏僻的小佛堂,基本就是李太妃的私密空间,或许,去小佛堂能找到蛛丝马迹——
心念急转间,于丹青站了起来,“太妃好佛,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还是本宫过去吧。”
杨姑姑又惊又喜,连忙跪地叩谢,“多谢娘娘恩典!娘娘大恩大——”
于丹青脸上微赧,摆摆手,“前头引路。”
杨姑姑感恩戴德的磕了个头,领着于丹青一行往小佛堂走。
*
清音阁厅堂。
楚云逸端坐主位,下首坐了太上皇,其余大臣依制坐在厅堂两侧,众人视线都落在屋中央泰然而立的憔悴奴才身上。
在座之人都是久居高位,认真打量一个人时,目光里的压迫感可想而知。然而,那清瘦的奴才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云淡风轻的站着,嘴角甚至还隐隐噙着笑意。
楚云逸一扫众人神『色』,“看出他是何人了?”
众臣一阵面面相觑之后,纪丞相朝楚云逸一拱手,问出了大家都觉匪夷所思的答案,“回皇上,此人,可是昌盛朝智源国师?”
楚云逸略一点头,“也是这十日凶杀案的幕后主谋。”
此言一出,厅堂登时炸开了锅,大家一股脑儿问出了见到此人后的所有疑『惑』!
“他就是凶手?”
“他怎么在我大永?还一副行宫奴才的装扮?”
“行宫戒备森严,你是如何进来的?你的同党都还有谁?”
“你潜入我大永行宫有何意图?”
“为何要杀我子百姓『乱』我民心?”
“昌盛皇帝指使你干的?你们昌盛朝究竟有何阴谋?”
“你究竟杀了我大永多少人?”
“说!今日可还有无辜百姓惨遭毒手?”
“……”
一眼望去,除了楚云逸、太上皇、还有智源神『色』淡然,其余人皆是气愤填膺,恨不得将智源生吞活剥的模样。
质问声渐歇,太上皇阴寒的目光在众臣脸上来回逡巡,“皇上说他是凶手,你们便认定他是?可有证据?”用力一拍椅子扶手,沉声喝问,“你们便是如此为官的?”
?
众臣愣了愣,包括宁王在内,所有人都是一脸懵。
楚云逸淡声道,“父皇息怒,所谓官者,遵皇命乃第一位。至于证据,儿臣正在搜集,不日将会公之于众。今日首要任务,是让智源俯首认罪。”
太上皇冷哼一下,没了话。
一直沉默的智源突然笑了笑,和煦开口,“诸位不必为本座的事争辩不休,就诸位方才的疑问,本座这便作答。”
话音落地,厅堂内冷嗤声此起彼伏,众人看向他的眼神明显写满不信。
安远侯快人快语,“你要这么痛快,何必躲躲藏藏?”
智源置之一笑,径自说道,“首先,大永百姓惨死,本座深感同情,但本座不是凶手。其次,自昌盛内战起,昌盛皇帝视我为敌,彼此再无往来。我来大永,是为完成天命。独自潜入行宫,作此装扮,是为行事方便。最后,今日有无百姓惨亡,我不知。不过按照前二十七日来看,今日恐有二十八人遇难。”
说完,单手立掌念了句经,含笑扫过神『色』怪异的众人,“诸位对我的回答,可还满意?”
满意吗?
自然是不满意!
看似认真回答了所有问题,却又感觉什么都没回答。
众人来来回回交换着眼神,最终都把目光定格在了楚云逸身上。
见状,智源转身面朝楚云逸,笑意更深。
楚云逸看着智源近乎挑衅的胜利微笑,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等他细想,便见智源笑道,“既然大家都没意见,本座便当诸位都满意了。接下来,本座便说说我来大永的使命!”
“满嘴胡言!”安远侯怒斥,“嫌疑还没洗脱,就开始在我大永朝堂大放厥词!你一个挑起自己国家内战的假道士,来我大永除了挑『乱』生事,还有什么屁事!”
“嗯——”宁王等人纷纷点头。
“听他怎么说!”太上皇语调一沉,不怒自威。
厅堂霎时陷入了沉寂。
智源颇有几分意味儿的对着太上皇笑了笑,扬声道,“本座来此,是受天命阻止当今陛下继续在位,同时,也奉天命指五王爷楚云韬继承大统,以护百姓安平,以保大永太平!”
“五王爷?”
“怎么会是五王爷?”
众臣又开始议论纷纷。
众所周知,六公主和亲那年,五王爷便被皇上安排到了北境,此后,几乎再无五王爷的音讯。
智源蓦然抬高右臂,以一呼百应的姿态的制止了大家的言论,朗声道,“此番骇人心神的死亡日,确非本座所为,只可惜本座没有证据能够自证清白,也无力揭掉皇上执意硬扣的行凶罪名。幸而,本座得苍天信任,大开天眼,并委以重任!今日,本座便让诸位看看当今陛下的杀孽究竟有多深!相信诸位看过之后,定能明白大永子民为何会接二连三地替他遭了天谴!”
“还有这等事?”
众人免不得又是一阵『骚』动。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太上皇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来人!”殿内突然响起一记苍老却洪亮的声音。
循声看去,太上皇正手指智源,低低沉沉下令,“昌盛贼子潜入我大永行宫,妖言『惑』众——”
“要杀要剐请随意!”智源蔑然轻笑,“不过,请先听本座说完!今上的罪孽你已尽数知悉,不愿朝臣知道,不过是害怕楚氏失民心,害怕江山再次改姓为于!你以为,不让他们知道,天谴就能终止?你错呐!错呐!本座明确告诉你,楚氏江山,非楚云韬不可救!”环顾众臣,掷地有声的续道,“诸位可还记得今上登基那日天边乍然划过一道明黄亮光?”
众臣已被智源的话震惊得心律失常,但对那日那道神奇至极的黄光却是记忆犹新,故而,所有王公大臣都呆愣愣的点了点头。
智源接着道,“明黄,皇也!一闪即逝,不过一年也!那光,是上天对新君任期的昭告!之所以会有连续惨亡,正是新君逆天而行招致的天谴!”
大家听得一愣一愣,看向楚云逸的眼神不自觉地带了异样。
楚云衍猛地一摇头,皱眉道,“我记得,你曾说皇后是天定凤女,得此女得天下!天下皆知,皇兄的皇位乃父皇主动禅位而得,皇兄在位期间功绩卓着,皇后也是皇兄明谋正娶而得,且二人伉俪情深,无论怎么说,皇兄都是当之无愧的君王!”
安远侯也回过神来,撸起袖子就朝智源脸上隔空挥拳,“狗道士!老子让你尝尝戏耍我们的厉害!”
智源无奈道,“此一时彼一时,天命亦非时时不变。”说罢,抬手,一脸浩然正气地指天立誓,“本座以命为誓,今日所言句句属实!”
以命为誓?
大家好不容易被楚云衍拉回的神志,瞬间又摇摆不定。
对于一个孤家寡人,还有什么毒誓能毒过躲躲藏藏数年也要保住的『性』命?
莫非,皇上当真造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滔天巨孽……
就在众人惊疑万分的抽气声中,智源朝着楚云逸冷冷的扯了扯嘴角,伸手入怀扯出那根染血的金丝细线便朝脖颈勒,动作之快,力道之狠,比先前在暖阁高出不知多少倍。
显然,这次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不过,他动作再快,也没楚云逸快。
只见楚云逸随手一弹,智源手中的金丝线便已断成两截,遽然弹起的线端在智源下颚划出两道深长血痕,随即,血痕崩裂,『露』出浅薄皮肉下触目惊心的森森白骨!
“啊!”
剧痛使得智源下意识尖叫出声,奋力拽下了紧紧嵌在下颚里的金丝线,那血顿时如泉涌。
众人瞠目结舌望着这一幕。
“你的命,不配起誓。”楚云逸淡淡道。
“你——”智源脸白胜雪,脸上飞溅上的那片血珠便显得愈发刺目,他愤恨的咬了咬牙,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抽搐着下颚住了嘴,狼狈至极。
“好生看着,别让他死了。”楚云逸吩咐。
莫风应声上前,把智源押到厅角,随手从他衣袖扯下一截抓成团儿塞进他嘴里,然后一脚踢去,他便直挺挺跪了下去。
许是疼得太厉害,智源只恶狠狠的回头瞪了莫风一眼,便耷拉着身体呜呜呜的低『吟』着。
太上皇气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怒视着楚云逸,“寡人的话也不听了?在你眼里,这等罪大恶极之人,还不足死?”
楚云逸抿着嘴看了太上皇一会,漠然开口,“父皇的话,儿臣自然该听,却不会盲从。您想智源立刻死,儿臣理解,但不苟同。”
太上皇怒极,正要发作,却突然瞪直了眼,看上去惊骇无比,“你——也知道?”
楚云逸没应声,但那淡薄至极的神情已给出了答案。
太上皇急促地喘息着,花白的眉『毛』颤抖了几下,涣散的眼神尽量聚焦在楚云逸眼上,嘶哑着嗓声问,“雪山芒……是你?”
楚云逸略一摇头,不再去看太上皇明显不信的神『色』,对众臣道,“朕至今没收到任何关于第十日到第二十六日惨亡案的消息,可见,那十七日并无惨亡,并且凶手实力平平,其财力或人手不足以让他日日行凶。这点,从他销声匿迹这么久,再次作案便是选择大年三十的帝京城可知。昨日那场凶案已是他能运作的极限,于他而言,成败在此一举,所以不会有明日的二十八人遇害。综合智源乔装潜入行宫、前言不搭后语的言论、以及力荐多年不问政事的五王爷继位,等一系列异常举动,朕敢断言,凶手就是智源。”
“这只是你的推测。证据呢?”太上皇不依不饶。
明白了太上皇为何非要『逼』他下位,楚云逸心中再无情绪,直直迎着太上皇充满挑剔的眼,“证据,五日内,必公之于众。”
“倘若五日也没找到证据呢?”
楚云逸抬手一指楚云衍的方向,“如您所愿。”
太上皇顺着他指头看过去,在楚云衍文文秀秀的脸上停顿了下,一言不发地收回了视线。
楚云逸这才对下面看得一头雾水的众臣道,“方才智源所言,乃他天眼所见前世之事,朕绝不允许他以前尘往事霍『乱』大永江山。诸位爱卿先回吧。”
“前世?”小子失声怪叫。
众人一脸见鬼的瞪着楚云逸,双脚就像地上生了根似的,哪能移动丝毫?
“少见多怪!”太上皇沉声训斥,“他能预见安永身上的图腾,能见前世后世又有何怪!”
“……”众人哑然,视线陆陆续续从楚云逸身上转向跪在墙角奄奄一息的智源。
楚云逸起身,朝太上皇点了点头往厅外走,莫风等人拖起智源随他出了厅堂。
*
彼时。
于丹青来到小佛堂外,见丁兰冰雕般迎风伫立在门边,蹙了蹙眉,把手中捧着的暖炉塞进丁兰怀里,小声道,“傻姑娘!怎不找间屋坐着!”
话落,就听“吱嘎”一声,房门被人从里推开了。
只见李太妃已换上一身暗紫常服,头上环佩尽取,手握一串绛红佛珠,素面浅笑站在门口,对着于丹青略微点头,“皇后寻我?”
那份超然,似与这间清幽佛堂已融为一体。
于丹青不禁多看了李太妃一眼,笑道,“打扰太妃了。”
“皇后言重。”李太妃侧身让开,把于丹青迎进屋里。
佛堂内,阴寒刺骨,纤尘不染,一供桌,一佛像,一蒲团,一佛经,除此再无旁物。
于丹青回想起刚才的厅堂,再看看这人,看看这屋,怎么都想象不出她在这里私会智源的情形,索『性』说道,“凶手已抓住,就是昌盛朝国师智源。”
李太妃讶然,“昌盛国师?”
于丹青点头,看着李太妃的眼一字一句道,“但他没承认,还说他的目的是助五皇弟登基。”
“……什么?”李太妃惊得声音都变了,“韬儿何时与这样的龌蹉之徒有了往来?”
于丹青皱眉,突然发现他们先前认定的事实或许是对眼前这人的亵渎。
手臂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于丹青垂眸看去,自己手臂正被一双瘦骨嶙峋的苍白小手死死扣住!
“太……”
刚一开口,就被李太妃惊慌失措的模样惊住了,听她失声急问,“你们早就知道?太上皇也知道?所以他才突然厌弃我们母子仨?”话落,泪已倾闸。
不料她会如此失控,于丹青一时怔住。
“你说啊!”李太妃使劲摇晃了她一下,手中佛珠砰然落地,咕噜噜滚了一地……
李太妃仿佛没听到地上的动静,悲痛欲绝地盯着于丹青,身子一点点矮了下去,直到整个人跌坐在冰凉的青砖地面上,自言自语似的哑声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阻止他?为什么?”
于丹青连忙蹲下身子,把她半搂在怀里,像抚慰无助孩童一般轻拍她的背,“太妃!你别急!先冷静听我说!”
李太妃这会哪冷静得了,想到她那可怜的女儿,想到她母子三人这些年的分离与凄楚,哭得愈发不可自已,“都怪我!都怪我!没有教育好你!对你关心少了!都是娘害了你们啊……”
“你住嘴!”不忍见她如此疼痛,于丹青喝止了她,目光炯炯盯住她,“楚云韬与他没有私交!”
李太妃愣住,“那他怎会帮韬儿?”
于丹青白目看她两眼,犹豫再三,还是把心头的疑问压了回去,“皇上正在审。”
“不对。”李太妃并不好糊弄,“你分明知道什么。”
“嗯。”于丹青点点头,扶她起身,伸手替她整理好鬓角银丝,又用手帕给她擦净了脸,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从未善待过自己,徐姑姑她们很担心你,楚祎也不会放心。走吧,我送你回去。”
李太妃被于丹青半拖半扶的出了门,突然侧首看着她,“你怎知他们没有私交?”
呃……
于丹青被问住。
现在想来,她也好奇自己怎会一口笃定楚云韬没跟智源同流合污?
或许,是直觉?是潜意识里对楚云韬兄妹的信任所致?
李太妃忽然凉凉一笑,拿下她的手,独自走入了漫天风雪里,“也罢!有皇上看着,也免于误入歧途。皇后好意,我心领了,这便回去。天寒地冻,皇后请回!”
于丹青蹙眉望着那道瘦削背影,张了张嘴,想解释,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智源掀起这么大的风浪替楚云韬谋皇位,楚云韬能否经得住诱『惑』,是否会在关键时刻犯错还是两说。
*
于丹青回到清音阁暖阁时,楚云逸正懒洋洋地斜靠在榻上。
他的视线在于丹青微润的发髻上顿了一下,坐起身子一拍大腿,“过来。”
“干嘛?”于丹青走过去横坐在他腿上。
楚云逸这才发现她身上也很凉,剑眉不悦地皱了起来,把她整个儿拥进怀里,“你去哪了?怎么不坐轿?”
于丹青撇嘴,闷声闷气的道,“去见李太妃了。你猜怎么着?楚云韬根本就不是智源的娃!我都不知道还有谁能『逼』那臭道士认罪了!”
楚云逸无言片刻,“来,跟为夫说说,你怎么还认为智源是他爹?”
于丹青被问糊涂了,“……你不也这样认为?”
“没有。”
“那你之前——”
“悟修。”楚云逸有些无奈。
他们之前是说过这事,但他认为以她的聪慧以及对智源的重视,应当会清楚二十多年前的智源国师实实在在是一位不近酒『色』的大师,并且他一直呆在昌盛皇宫,而李太妃也从没离开过大永,楚云韬怎么可能是李太妃与智源之子?
“……悟修?”于丹青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你是说,他爹是悟修?”
楚云逸点头。
“真的?”于丹青还是感觉没法接受。
“八九不离十。”
他说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事实了。
于丹青翻了个白眼,“去他妈的得道高僧!一个个简直禽兽不如!”
楚云逸失笑,两指捏住她唇瓣,“你直接问李太妃了?”
“我傻吗?”于丹青白他一眼,抓下他的手,“对了,智源审得如何了?”
楚云逸顺势把她冰凉的小手裹进自己手中,“有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
于丹青眼前一亮,“你给他找好棺材了?”
楚云逸抬眉,幽深的眸子注视着她。
半晌后,于丹青努着嘴捧住了胳膊,“干嘛这样看我?”
好瘆人!
楚云逸笑笑,“你相信我吗?”
“当然。”于丹青想也没想的就回答。
“任何事?”
“任何事!”于丹青狐疑瞅他,“怎么了?”
楚云逸含笑摇头,温柔地打散她的发髻,用棉巾给她擦拭湿发,一边朝门外吩咐,“收拾一下,准备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