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中的女子总是一面繁华、一面凋零。就如这御道两侧色彩斑斓的花簇一般,这花儿谢了,还来不及惋惜和伤感,另一种更娇艳的花又会怒放开来。一张张肆无忌惮的脸,迫不及待地绽放和透支着青春,甚至不等真正的春天来临,便已凄然凋落。
如往日一样,迎着扑面杂乱的醉香,碧玉弯过园林的一角,林荫下的身影正要继续前行,一阵悠长的古琴声牵住了她的脚步。
第一感觉,只是好奇。
谁会在这皇家园林里弹奏?
申屠玥虽已贵为天下主宰,可后宫之人却并不见增多,无论是哪一宫的嫔妃,也断然不会在这个时辰有此雅兴——正午时分帝王小憩,最忌讳的便是无端的惊扰。
这样想着,不由得将脚步彻底收住。
琴声无疑从园林深处的石亭里传出,一丝一缕、曲曲折折,穿过花叶树木的缝隙,像是夹了各种植物的清香,不知不觉便渗入人肌肤的纹理之中……这乐声空灵纯净,不由得让人开始联想弹琴之人的身份。
碧玉用手轻轻拂开遮住自己视线的枝条,只见一位年轻男子正在亭中弹奏古琴,他闭着双眼,一派超然物外的神情,任凭那美妙的音符如同流水般从十指下淌过,缓缓潺潺、急急徐徐。
她的心几乎在一瞬间就凝结住了,然后沉入无底的深渊,拨着树枝的手开始发颤,一阵阵剧烈的眩晕即将将她完全淹没。
“很多人初见他都会和你有一样的反应。”身后的女声沉稳有力,几分熟悉。
碧玉猛然一震,回头,果然是他们。
“齐姐姐。”一如多年之前的称呼,只是多了更多沉淀,唤出了沧桑的意味。
“碧玉。”眼前之人,正是齐澜。她微微笑了笑,看上去并不见苍老,倒是风韵之色,愈发浓深。
“钧儿长得很像他的父亲,是吗?”齐澜平静地问。
两人都无比专注地凝望着看似陶醉在琴声之中的申屠钧,他的确像极了当年叱咤风云的长沙王申屠奕,那眼梢眉间、弯唇的弧形,都一样神似。
“是的,他们几乎一模一样。”碧玉笑得安慰中带着些许凄然,鼻翼微有酸意,齿间也凉了许多,“一晃钧儿也长大成人了,这时间该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吧……原来我竟已错过这么多了。”
齐澜的语调十分平和,带着豁达,“这话不尽正确,在我看来,时间是最好的东西,可以治愈、可以遗忘,在它面前,没有什么公平与不公平,也只有它,才是真正的一视同仁。”说完,便要招呼申屠钧前来。
碧玉急忙拦住,无来由地慌乱,说辞也牵强了起来,“齐姐姐,还是不要打断的好……莫要打扰钧儿的兴致……这曲子还未终了……”这无疑是个妥当的借口。她仍然无法面对,只到此刻,又一次确认了这一点。
齐澜叹气,缓缓道:“只是一眼,你便已无法面对,可知这些年来,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心中那种喜与痛并存着的感觉?大王明明早就不在了,可我始终觉得只是一场噩梦,我们迷糊着、放任着,然后就一直沉沦在伤悲中……我们真傻,不肯看透……”
“时隔多年,事实也好、噩梦也罢,都已经远离了,只剩下你我心中存着的怀想……只是齐姐姐,你们不是在长沙封地吗,怎会突然来到洛阳?还在这宫中?”碧玉知晓往事本就不堪回首,倒是当下,更令她忧心牵挂。
齐澜的嘴角慢慢晕染上一丝笑意,有些轻慢地说:“这些年你一直跟着申屠玥,有没有假戏真做我不敢妄下断言……只是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很多考虑都会改变……如今,我有钧儿,你有睿儿,我们能做的不是延绵上一代的恩仇,而是时刻提醒他们不能重蹈覆辙……只是不知,妹妹心上可还容得下我们?申屠玥做了帝王,又是何意?”
“齐姐姐,纷乱厮杀本就不是我们妇道人家能够左右的,仇恨这种东西,早该毫不犹豫地抛弃,万不能再牵连至亲……只是钧儿已经长大成人,又是封王,他或许会有自己的想法。”碧玉感到有些不宁。
“你是担心我们重返洛阳会有其他的图谋?”齐澜爽声一笑,依旧快人快语,“新君即位,部分封王被令牌召集到洛阳,钧儿本不在召集的范围之内,是他主动上表请求返洛……这孩子,只想回来看上一眼……他虽模样酷似大王,可骨子里的性情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你知道,大王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不通古琴,钧儿却相反,他厌恶刀枪兵器,只爱手挥五弦,说得更坦白些,他对他叔父现在正坐着的那个位子没有半分兴趣……仇恨并未在他心中生根发芽,有的只是纯粹的失父之痛……”
碧玉听着这番话,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明明不敢面对,却又情不自禁地向申屠钧投去一瞥,他的神情始终未变,像是摆脱了一切纷扰的束缚,曲调中没有高亢和激奋,时淡时浓,始终不能在周围的空气中完全均匀开来。
“你确信不想见钧儿一面?”齐澜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纤丽的脸上有着逼人的英气。
“我想我是没资格再见他。”碧玉显得忧心忡忡,“这样远远看着,见他安好,便已心满意足。”
“你大约不知道,钧儿始终惦念着你……你在清远山住过的木房,他一直吩咐人仔细看护,每年都会修葺一新……他时常对我说,或许有一天,玉姨还会回到这里……那个傻孩子,以为那里是你的家。”齐澜默默一笑。
“钧儿没有说错,那里的确是我永远的家。”碧玉充满感激地回答,这才意识到申屠钧的每一根琴弦都是拨弄在自己心坎上,所以才会一直挥之不散。
“方才钧儿已经见过他的皇帝叔父,我都佩服着钧儿,他哪来的勇气和定力去参拜那个人?”齐澜又是微微一笑,带了自嘲,“我躲着那个人,一直在这园子里,古琴便是我带来打发时间的……钧儿见我带了琴,立马来了兴致……这孩子温顺恭谨,全然不像他们申屠家的男人……偏偏生了这张脸和这个姓……碧玉,希望你保全他。”
这最后一句让碧玉一怔,嘴微微开合,声音哽咽着,“虽然我人微言轻,可就是拼了性命,也会护着他……大王在世之时对我的恩情无以为报,我始终该为他做更多的事情。”
入夜。
“你今日可是见到了小长沙王?”来到御书房,申屠玥放下手中的奏折,直截了当地问了一句,他有些疲累,神情跟着略显严肃。
“赶巧在花园里匆匆见到一眼。”碧玉努力显出自然。
“他同他母亲齐澜一道入宫觐见。”申屠玥说明着。
碧玉试探着问:“园林里弹琴,想必也是圣上特许的?”
申屠玥嗯了一声,“齐澜不愿见我,可又担心申屠钧一人进宫,放心不下……”边说边起身,大概是久坐的缘故,身体稍稍摇晃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
碧玉赶紧上前去扶,柔声说:“圣上要保重龙体……听说昨晚又熬夜批折子了……”她对他的殷勤,似乎变成了习惯,时间越长,其中滋味就越不相同,起先的冷漠如水,现今的关心则乱。
“你真在乎我?”他还是这样询问,带了调笑的意味,只是脸和唇苍白得厉害,笑意显得薄淡。
“圣上是万乘之尊,自然受人拥护。”碧玉笑着说,搀着他在房中走动。
申屠玥用唇在她额上碰了一下,这个冰冷的吻让她针扎般难受,这个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男人,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得这般憔悴?
她下意识地贴近他的胸膛,只听到体腔内那充满节奏和力度的跳动之声,这才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慰藉,慢慢开口,“圣上不可过于操劳,这天下可都仰仗着您。”
碧玉毕恭毕敬的乖巧态度令申屠玥感到一种成就感——远甚于当皇帝本身带来的成就感:这个女子像是全身心地臣服于自己,这令人踏实和幸福。
“……有份折子,是参左卫将军朱广大不敬的。”申屠玥突然说。
“朱广是个唯利是图、两面三刀的小人,不值得圣上信赖,相反迟早是个祸害。”碧玉毫不犹豫地说,“有人说他后脑长有反骨,据说这样面相的人往往包藏谋逆之心……他先依附赵王、后追随河间王……始终不算是纯臣……”
“碧玉,你是何时学会看相了?”申屠玥一笑,目光寒澈,“你想他怎么死?”
碧玉迎上他凛冽尖锐的目光,思忖了一下,吐出两个字:“腰斩。”
申屠玥冷冷道:“我以为你会说凌迟。”
碧玉轻轻一笑,“你没见我刚才思索了一会儿吗?正是在凌迟和腰斩之间做选择。”
申屠玥勾起碧玉的下巴,稍作沉默,说了一句,“你越来越像我申屠玥的女人了。”
碧玉不冷不热地答道:“后宫之人本不该妄议朝政,是我僭越了,请圣上惩处。”
申屠玥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颇有意味地说:“朱广终究是害死申屠奕的帮凶之一,我知道你一直没忘,因为你恨,所以我才想成全你……”
碧玉一笑置之。
两人的缠绵更像纠缠,事后,碧玉平静地说:“其实不管怎样,朱广都是你的必杀之人,对吗?”
轮到申屠玥一笑置之。
一个月后,申屠玥纠到朱广过失,将其拦腰斩于牛马市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