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睿周岁那天,樊妃悉心为其沐浴打扮,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同寻常百姓家的喜乐一样,王公贵胄也会在“试儿”的风俗里获取天伦。所谓“试儿”指的是在满周岁的孩子面前摆放纸笔、弓箭、宝物、书籍等各种各样的物件,通过观看孩子会抓取什么东西,从而预言他(他)长大后的兴趣和愚知。
在一众人充满期待的注目下,睿儿小小的手慢慢伸向面前的种种摆设,对于他来说,无意都是一些有趣而新鲜的玩具,于是调皮地摸索着,一一抚摸,忽然黑亮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下,咧开嘴笑了,他抓住不放的是一枚印章,白玉质地,精工细作。
“殿下,看来睿儿终归是执印之人。”樊妃委婉地说,掩饰不住欣喜之情。
申屠玥沉静许多,“只是一枚小小的随身王印而已。”
樊妃这才压下有些过头的情绪,谨慎地说:“小世子的爱好和兴致自然会不同凡响,眼前这些都是俗物。臣妾方才见睿儿举棋不定,怕是心中中意之物未被囊括其中……”
“只是一个简单的仪式,不值得小题大做,何必过于认真?”申屠玥态度反常,说出的话更是言不由衷。自从碧玉将睿儿交由樊妃抚养,不再以世子母亲自居,他就对樊妃时有迁怒,虽然程度不深,可始终是嗅出了火药的气息。
樊妃一向聪颖,心机颇深,自然很快洞穿其中奥妙,不恼也不愠,使的是绕指柔的手段,从容微笑,“殿下说的极是,还是唤玉姨娘前来,请她照顾一会儿睿儿,那些乳母都不能让臣妾放心。”
“自然是好,可是也别累了她。”申屠玥见樊妃并无意疏远离间碧玉母子,口气稍稍缓和了一些,他能做的,就是尽力弥补这道缝隙,至少,不能任其发展为裂痕。
申屠睿的到来,为肃穆有余、滋味不足的东海王府注入了连绵不绝的乐趣,孩子的哭笑之声,咿呀学语,蹒跚之步,都让人喜悦激动。时间在杨柳树垂下的绿色丝绦中不停穿梭往回,稚气的孩童声愈发清晰可辨,他一点点长大,对这个世界满眼好奇,对猫狗这样的小动物表现出莫大友好的同时,也对星星、月亮流露出朦胧的不屑,“父王,月亮到底是圆的,还是弯的?姨娘说,那里面住着仙女,可她为什么乐意一个人呢,没人陪她玩吗?”这听上去不像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思索的问题。
申屠玥疼爱着这个孩子,不单单是因为他们的外貌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更重要的是,睿儿是一段情感的见证,并为此留下了无法泯灭的痕迹,恩爱和缠绵都真实地存在过。
这对父子都有着玛瑙一般的眼眸,泛出的光泽有着灵动的变幻,只是孩子显得更加细腻温婉,毕竟是带上了碧玉的气质。
“睿儿,月亮一直都在变,就像你的脸上一样,有时在哭,有时在笑……它同睿儿一样,也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月亮里住着的不光仙子一人,还有白兔、蟾蜍、桂花树,另外还有一个不停砍树的叔叔……”申屠玥轻轻抱起他,耐心地解答着。
“可这叔叔一直砍呀,砍呀,这树怎么就是不倒?”睿儿拧着小眉头,他想不明白。
申屠玥笑得更加灿然,搜寻出对于神话传说的记忆,“这月桂是棵神树,随砍即合……每砍一刀,便会愈合,因而永远没有止境。”
这话不通俗,睿儿当然听不懂,歪着小脑袋,努力思考着,最后只好放弃,蹬了蹬腿,调皮挣扎着,“父王,睿儿要看蚂蚁搬家,它们搬家也一直不停,昨天还抬了好大一只蜻蜓……”
申屠玥对睿儿几乎百依百顺,小心将他放下,睿儿的小脚刚刚着地,就迫不及待地摇晃着跑开了。申屠玥心上满满当当,全是愉悦。
“小孩子似乎都特别喜欢观察蚂蚁。”碧玉早就来到二人身旁,只是一直默默地看着,像是不忍心打破这和谐温馨的场景。这会儿见睿儿跑到一边,才慢慢走到申屠玥附近,淡淡笑着。
“你来了。”申屠玥回头,看她的眼神同样带着宠溺的意味,十分自然地拉了她的手,轻言,“在我小的时候,喜欢看蜘蛛结网。”
碧玉心上震了一下,这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到,不由得回想起多年前在申屠玥别院发生的那一幕,那时他与申屠奕看似兄弟怡怡,实则早已杀心暗起,他也是这样随性说着自己小时的特殊爱好。
“听说蜘蛛每天都要结新网。”她害怕被苦涩的浪潮席卷,随意问着,嗓子稍有酸涩。
申屠玥像是已经淡忘了许多事情,依然笑意不褪,“正是如此,所以蜘蛛其实比蜜蜂还勤劳,可惜人们往往觉察不到这一点,而是想方设法地给它加上恶名,或许只是因为它总是生存在角落里。”
“殿下似乎十分钟爱蜘蛛。”碧玉强调了一句,非赞非贬。
“碧玉,你知道蜘蛛网为什么总是朝南而结?”他意兴阑珊,拥着她。
“或许是南边比较透亮,方便它寻找昆虫。”碧玉顺着他的话,揣测说。
申屠玥眼中溢出柔和的光泽,缓缓说道:“那些飞蛾蚊蝇都向往光亮,卯足了劲儿朝阳光充足的地方冲撞,殊不知,一个巨大的陷阱正横亘在那里……越是接近目标的地方越是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一不留神,便会被蛛网粘连住。”
“飞蛾有着扑火的热情,不管不顾,自然不懂回避这精心设置的圈套。”碧玉的话同样一语双关。两人对视着,说不上含情脉脉,可也没带针挑刺,只是彼此各怀心事,这些年,很多情绪都让他们发腻,不愿再质疑什么,更不愿去做推敲。
“碧玉,你常常讲给睿儿听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故事?”申屠玥叹了口气,算是将自己解脱了出来,扫了一眼正乐在其中的孩子,含着怜惜问。
“只是一些民间传说罢了,孩子也是似懂非懂。”碧玉不以为意。
“比如说嫦娥奔月?”他笑了。
“殿下从何得知?”虽然不意外,但多少会有一丝惊讶。
申屠玥的话里带着摇曳,似乎还带着一缕洋洋自得,那是身为人父所拥有的奇特骄傲,“方才睿儿问我月亮为什么会有圆缺,月宫里的仙女为什么独自一人……”
碧玉微笑着,同时微微摇头,像是无奈,可交织着甜意。
两人不约而同朝睿儿蹲身的方向看去,那个小小的身影,正专心致志地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远离了纷争苦痛,只有最原始最单纯的快乐。
那年,碧玉刚进长沙王府,也有这么一个小孩儿,猫在花园一角,看着那地上忙忙碌碌的黑色小生物发呆出神。
那个小男孩,当时只有三岁,名叫申屠钧,是申屠奕的长子,如今的小长沙王。他的母亲,便是齐澜。
申屠睿六岁那年,皇帝驾崩,一个时代戛然而止,另一场狂风暴雨正在酝酿之中。这个懦弱的帝王生死全由不得自己抉择,他一出生,便是尊贵非凡的皇室嫡长子,与这光芒相比,他的离去实在黯然不堪——仅仅因为误食了一张汤饼,腹泻不止,一命呜呼。有宫人传言,这汤饼有毒,当夜,这宫人便失足淹死在护城河里,面目浮肿狰狞,让更多的人开始战栗不安……很快,宫内安静了下来——静得诡异。
又一次新皇登基,又一次万象更始。历史不厌其烦,重复上演着一出又一出雷同戏剧。
皇太弟申屠玥终于戴上了十二旒冕,应天顺民加身皇袍。
虽然只是一根旒的区别,可山呼海啸的朝拜之声现在悉数钻入了他的耳膜,他这里成为了终端,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做便得是那至高无上的一人。
那个位置,比他想象中更加居高临下,掌控一切的力量像是凝在了他的掌心,一翻一覆之间,似乎真能呼风唤雨。他站在权力的顶峰,不再关心日出和日落,错过的美景都不屑一提,唯一隐隐不安的,是那咳血的旧疾,它也突然蹿了出来,参与到朝贺之中。
太医说这旧病复发,是因为心疾未除。申屠玥一声冷哼,他从不愿意承认自己心上有疾,在他没有发怒之前,皇后挥手示意,支走了坦诚耿直的医官。樊舜英本就是申屠玥正妃,如今自然而然成为了无可争议的皇后。至于碧玉,她依旧回绝着申屠玥早已拟好的贵嫔封号,只是留在宫中,做了一名侍奉女官,她的身份始终不伦不类,令人欣慰的是,睿儿一直固执地管她叫“玉姨”——同当年申屠钧的称呼一模一样。宫中的老人多是旧时王府中人,对其中的诸多利害纠葛心知肚明,因此,碧玉在皇宫的地位始终无人可及,她是申屠睿——也是未来太子殿下的生母,如果命运肯稍稍垂怜,她会更加贵不可言。
只是命运,一意孤行着,从不按常理出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