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破旧的房中,碧玉赶紧将门锁紧,慢慢走到床边,轻轻打开包袱,手触在冰凉的一块木牌上,顺势抚摸起上面凹凸不平的痕迹,闭了眼,在心中模拟着那一笔一划,直到形成完整的几个字——“亡夫申屠奕之灵位。”
滚烫的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像夹了雪的冰雹,来得迅疾,去得匆忙。
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长笑着叹了一声,缓缓打开樊枫交给自己的锦帕,里面裹着一束头发,呈黑灰色,细而毛躁。
碧玉冷笑了一下,双唇轻启,“夫君,你可是看到了?你不曾对我食言,一直在我身旁守护着,我自然也要说到做到,申屠甬的头发,你可是熟悉?”又笑着摇头,自己回答,“你怎会熟悉他的头发?你熟悉的该是他的头颅才对……我胆小,害怕见到那血淋淋的场面,只能取‘以发代首’的含义来告祭你的在天之灵……一桩心愿如今终于圆满了,可还有很多其他的心愿藏匿着,你要保佑我,让它们全都圆满……”
胡言乱语了一会儿,累极了,抱着灵位便倒在了冷硬的床榻上。
第二天,夜色还未完全褪尽,听到有人在门外激烈地叫嚣,“下贱的东西,现在还不肯起身么?是把自己当成千金小姐了吗?”
碧玉被吵醒了,睡眼朦胧中开了门,见门外站了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妇人,皮肤暗黑,圆脸,吊梢眼,鼻孔朝上,厚厚的嘴唇仍在一开一合,频率极快,丝毫不觉费力,“哪有第一天就偷懒的?你难道没学过规矩,柴房里的仆佣杂役每日寅时就要起床,厨房一大早等着木柴用,若是耽误了主子们起居用膳,你这脑袋被削掉事小,老娘还能跟着你搭上这条命不成,也不看看自己那副不讨喜的样子……看着就让人生厌,也难怪殿下会把你弄到这房子里……”光是责骂似乎还不够解恨,伸手便用力去拽碧玉的耳朵。
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碧玉本能地打开她的手,忍着痛说:“这位姑姑何必得理不饶人?我初来乍到,不明规矩,往后多留心便是。”
“说得倒轻巧。”中年妇人轻哼一声,没好气地说,“我是柴房的钟姑姑,日后你就在我眼皮下干活儿,若还是如同今日一样偷懒耍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语气中像是与碧玉结下了深仇大恨。
碧玉不说话,拿愤愤的眼神瞟她。
“还不赶紧去干活儿,这一屋子刚运来的干柴,指望我和两个杂役要劈到什么时候?”钟姑姑催促着,仍旧面目可憎。
碧玉只得以最快的速度跑去柴房,只看了一眼,便惊住了,木柴堆积如山,杂乱地码放在那里,黑压压的一片,像是天边密布的乌云。
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心上所有强硬的作对都变了形,不那么屹立不倒了。
就近找过一把劈柴刀,摆开架势,一下劈了下去,柴刀很锋利,用来对付种种形态各异的木柴绰绰有余,只是长时间单调、机械的重复,想彻底伸展一下腰身便是强烈的酸痛。碧玉扶了一把腰,放下柴刀,用另一只手拭了拭额上发间薄薄的汗气,突然想笑,心中庆幸自己有个卑微的出身,劈柴、挑水、浣洗之类的活儿好歹有些功底。
紧随着又变得低落起来,她不是不甘心做着这些粗重的活,她所不甘心的是远离了申屠玥,违背了她入府的初衷,对很多事情,她会知道的更少,更无力推波助澜。
想到这里,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才这么一小会儿,就受不了吗?一大早唉声叹气,是嫌不够晦气么?”钟姑姑又寻到了一个好的理由和时机,“没见我们都在忙着吗?你以为随便混混,一天就过去了,告诉你,没那么容易!今天辰时不把你身边那两堆柴劈完,你今天就不用吃饭了……养着你这样一个废人,有何用?”
碧玉并不回应她的话,默默拿起柴刀,只是休息了短短一会儿,再拿起时手臂竟也酸痛得厉害。“看来这几年自己是养尊处优惯了,都忘掉寻常人家的本分了。”心里对自己说,唇角无力地上扬了一下。
劈好两堆扎扎实实的木柴已是正午,钟姑姑果然没留饭菜给她。
碧玉只好空着肚子回到房里,整个人往榻上一躺,周身的关节就像散开了,抓握柴刀的手生出几个新鲜的血泡,红艳艳的,鱼眼睛一般。
隐约有食物的香味钻进鼻中,碧玉一下子坐了起来,按住咕隆隆直叫的胃部,疲惫一笑:自己是饿昏头了吗?这房里怎么会有食物?即使有的话,也早就被老鼠分食了……刚要打算再次躺下,香味更加真实地漂游起来……往桌上一望,一阵狂喜,一个小小的竹篮里放着一些精致的五色花糕点。
顾不得去探究糕点的来源,一连往嘴里塞了好几块,也不去细想食物中或许有毒这样的问题,毒死总比饿死强,碧玉安慰自己,不自觉心情好了许多。
事实证明,点心非但无毒,还十分香甜可口。
碧玉这才将好奇心全部释放了出来,将剩下的几块糕点拿在手里看了个仔细:五色花糕点有着绚丽的颜色,赤豆和青豆拼成花蕊,各色蜜饯遍布其中……究竟是谁,在自己房中放上了这些精心制作的点心?想来想去,得不出可信的答案,干脆先把疑团搁置了下来。实在太累,很快便沉沉入睡。
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冷风从破窗中灌了进来,碧玉只好拿一些破旧的衣物去堵,风无情无义地猛烈冲击着,那些衣物根本无济于事,屋顶也时常会漏进风霜雨雪,地上、榻前,甚至枕边都会阴冷潮湿,碧玉渐渐有些撑不住,长久的体力活和一再被压缩的睡眠透支着她的身心。碧玉几次试图向府上的主事开口,却每回都被一番冷言冷语搪塞了过去。
这个夜晚,屋外飘着鹅毛大雪,碧玉蜷缩在榻上一角,披裹着单薄的被褥,仰头看着一片又一片的雪花从瓦缝间翩然而入,它们洁白无瑕,有着曼妙的姿态,像是世间的精灵。
屋内的炭盆早就熄灭了,钟姑姑并未多给她一些木炭,只是匀出一些炭头给她,一点燃,浓烈呛鼻的烟雾就会刺激人的眼鼻。即使如此,炭头还是很快用完了。
温暖,是碧玉渴求的东西。
夜深透了,碧玉浑身也凉透了,她没有更多可以御寒的衣物,只能拼命裹紧那条被子,全身的血液像被凝住了,整个人慢慢变得冰凉,头开始发昏发沉,嘴唇乌青,抽搐起来。
她以为,她在人间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站在天堂和地狱的岔口,她举棋不定,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不是不想去天堂,可她想见的人,或许正在地狱。
泪腺也像被凝住了,温热的液体好半天才慢慢将它融化。
可知觉,那又是什么东西?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
“她怕是已经冻死了,就像从前住在这里的人一样。”钟姑姑作出冷漠的判断,厚重的棉袄使她显得更加臃肿,双眼无神,打着长长的呵欠。
几个围观的杂役摇头叹气,可也无能为力,“还是按照老规矩,找床旧席子……也怪可惜,这么如花似玉的一个姑娘……也不知遭的什么罪……”
“可惜什么!”钟姑姑凶着声,一脸横肉,“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凡是被殿下罚来这柴房空屋的人,就是下人中的下人,任何人都不必搭理,更不用说怜惜,自生自灭便是他们的活法……她既然是这样任人差遣和欺辱的对象,早死也算是解脱,要你们装什么好人?你们——”
“住口!”一个无比焦虑愤恨的声音炸得人耳鸣。
“奴才(婢)见过樊将军。”几名杂役和钟姑姑悬着心,赶忙回应。
“都给我滚!”樊枫杀气腾腾。
众人立即散去。
冲到门口,樊枫却突然停了,狠狠捶了自己胸膛一把,牙关咬紧,一闭眼,闪了进去。
迅速睁开,眼前的一幕让他的心都碎了。
“碧玉,碧玉……”他脱下身上的青狐裘,裹在碧玉寒霜一般的身体上,紧紧将她拥进怀里。
碧玉还在自己的臆念里徘徊,她好像就要抬腿走进地狱中,却猛然被一道霞光罩住了,那霞光温柔、细软、和煦,最重要的是,有着她渴求的温暖。
“……碧玉,碧玉……”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召唤她,那样急切和真实。
费尽全力,眼皮才稍稍眨动了一下。
这让樊枫欣喜若狂,不自觉拥得更紧,恨不能将周身沸腾的血肉嵌进她的躯壳里。
“樊将军,是你。”好一会儿,他才出现在碧玉飘渺的视线内,她缓缓扫了一眼周围,伤感着,“原来我还活着。”唇青黑,有着若隐若现的笑。
“是我。”樊枫松开身,紧紧抓起碧玉的双手,揣进怀里,她的手凉透了,将樊枫的温度瞬间攫取,“你当然还活着,你不会有事……我已经让人去叫家医了。”止不住心痛,顾不上男女有别,又重新将她搂紧,“你怎么这么凉?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
碧玉浑身微微发颤,用低弱的声音安慰着气愤不已的樊枫,“冬日本就是这样寒冷,我只能怨自己身子弱,熬不得,不能怪别人……倒是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樊枫从心底吐出一口气,像解释,更像是自责,“我前段时日被朝廷派去征讨张瓘的叛军,现在得了急召,才回了洛阳……无意中得知东海王府关于柴房空屋不成文的规矩,立马赶来,不想还是晚了……让你无端受了这么多苦……”
碧玉十分敏锐,忽略掉了樊枫流露出的浓深情意,挑出两个字眼,“张瓘?”
樊枫微楞一下,轻轻点头,心里明白了几分,“别的事情不要多想,现在你的身体才最让人担心。”
碧玉努力笑了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没办法让自己对你的事情不闻不问。”樊枫想了想,说了一个简单的理由,“我们相识一场,总是有些情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