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湘亭竭力喊着,放下所有的骄傲为自己辩解,“我确实熏过几次龙涎香,可那大都是趁着碧玉在鎏金殿值夜的时候……我承认夜来的确深受其害,可我心上也是忌惮碧玉的……只有在特别气不过的时候,我才会去熏香,可她们常常紧闭门窗,我几乎寻不到机会……如果不是长年累月受到龙涎香的侵蚀,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发起疯来?殿下,我真的冤枉啊……我刚刚说的不过是气话,请你不要让我离开……只要能时常见到你,痛苦又算什么?我甘之如饴,甘之如饴……”言辞顿时错乱起来,口中含混不清,“……甘之如饴……我不能离开……我不要离开……管它庵堂还是天堂,我都不去……都不去……”忽然大笑起来,冲出门去,身影跌跌撞撞,一路洒下令人惊悚的笑声……
在这笑声里,碧玉冷冷地注视着她越来越远的身影,没有喜,也没有叹。
“你都听到了?”申屠玥的声音有些酸涩,“这可是你乐意听到的?”
“我什么也没听到。”碧玉漠然说。
申屠玥质问着,“为什么要装疯?”
碧玉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在我和湘亭之间注定要有一个人发疯发狂的话,我别无选择。”
申屠玥不肯轻易流露出任何表情,“我惩罚了她,你以为自己就一定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至少不会再有人经常在我窗前鬼鬼祟祟……我所在意的人,也不会再受到牵连和伤害……”碧玉面色宁静,转过身来,凝视着他,“你一直都在偏袒她,我并不想知道其中的原因,可我不能再过逆来顺受的日子,所以铤而走险,逼了你一把。”
“现在你如愿以偿了,可我开始痛恨你——我痛恨一切把我的感情当成弱点的人。”喉咙里生出一把火来。
“你早就看出我是在装疯,现在又何必强词夺理?”碧玉一语中的。
申屠玥咬咬牙,眸中寒意正浓,“你是说我自作自受?你可知道,我欠着他们庞家两条人命,湘亭再有一个三长两短,又会再添一份罪孽。”
“我从不知道你还是如此重情重义的人,你所认同的罪孽,就只有这些吗?”碧玉尖利的话一涌而出,甚至没想过要去拦截,“我一生的幸福已然葬送在你手中,这需要我不断地提醒吗?‘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之间却无法相容……”
“我原以为你不会再提起有关他的事情,至少不敢再这么明目张胆……可是现在看来,他在你心上根深蒂固、牢不可摧,即使口上不说,心里也是一直忌恨着……你终于还是承认自己别有用心了。”申屠玥显得有些失望,眼神中多了一些愤恨,带着一抹对自己的嘲笑,“我怎么会对你抱有期待?”
碧玉麻木一笑,“我只是就事论事,无论发生过什么,现在与我朝夕相处的人成了你……这已经足够了。”
“朝夕相处?”申屠玥冷笑一下,变得刻薄,“你不配。”
碧玉又笑笑,接过话去,“你是王,我是婢,当然不配……凭殿下发落。”
“从今往后,我不想再看到你……明日起,你去柴房劈柴——整个王府要用的木柴都在那里……”申屠玥铁了心,冷峻的脸上再也没有昔日的暧昧和柔情。
“冬日快来了,柴房的确需要人手。”碧玉语气极轻,像是全不在意。
申屠玥更为恼怒——她竟然不再哀求自己,索性更加无情,“你搬去柴房旁边的空房里住,那里一直空着,因为没人愿住……希望你会喜欢。”
碧玉默默一笑,低头,“贱婢谢殿下恩赏。”
申屠玥脸色可怕,异常俊朗的容颜竟渗出一丝狰狞之色,缓缓仰头,只想对着苍天大吼一声。再次低下头时,眼前已空无一人,只剩下眼里、心里的影子不断徘徊。
东海王府的柴房在偏南的一个角落里,既然是王府,柴房似乎也不应该寒碜。
碧玉在管事姑姑的带引下来到了申屠玥所指的那间空房外,姑姑神色怪异,扭捏着态度,话却说得直截了当,“姑娘,往后你就住这里了,缺什么少什么最好不要开口,能凑合着应付过去就行了,别要求太高……即便你去总管那里说道了,也不会有人搭理。”
碧玉只觉奇怪,刚想开口问,姑姑又极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姑娘细皮嫩肉,做不了这些粗重的活儿,可是殿下金口一开,神仙也没办法让他改变心意……姑娘,你就认命吧,好生琢磨着是怎么得罪了殿下,让他把你送到这里来遭罪……我们这些下人同情你是没用的,本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说完,短短叹了口气,更像是在惺惺作态,一扭腰快速走开了。
“咯吱”一声,房门被碧玉推开,意想之中的浮尘和蛛网随处可见,只有几样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摆设,窗纸被捅出了一个大窟窿,似乎从未有人修补过……四面墙中缝隙藏着丝丝缕缕的绿色,应该是青苔之类的东西……碧玉朝脚下看了看,屋子里果然湿气很重,地面像是不能干透,下意识又往屋顶上看了一眼,瓦片残破不全,有光射了进来。
堂堂王府怎么还会有这样破烂不堪的房间?碧玉咕哝了一句,再一联想申屠玥说话的表情和语气,顿觉再正常不过,他想折磨、惩罚自己,自然不会让她过得安逸。
碧玉顾不上委屈,麻利地收拾了房间,灰尘呛得她直咳嗽,老鼠、蟑螂因为受到了惊扰,四下窜开,有几只直接从碧玉的脚上跑了过去……碧玉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胡乱在榻前坐下,坐了一会儿,只觉可气又好笑,起了身,想要出去散散。
出了房门,刚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槐花树下,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稳重而亲近,“碧玉。”
碧玉收住脚步,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不自觉泛起笑意,行礼说:“樊将军。”
樊枫脸上也挂了淡淡的笑,这让碧玉方才不适的心理一扫而空。
“我找了你一圈,不想你来了这里。”樊枫说。
“我总不能一直呆在鎏金殿吧。”碧玉温和一笑,“那不该是我呆的地方,将军你难道忘了,上回那样尴尬的场景……”
樊枫心理舒坦,话也顺,“柴房虽清苦一些,可总不至于得罪他人,更不需要谄媚着颜色……日后,你若遇到难处,想办法告知我,我会为你着想。”
碧玉欲行礼相谢,被樊枫制止住,“这点小事就要谢的话,接下来的事我还怎么好开口?”
碧玉把脸上的几缕发丝拂到耳后,“我实在太大意了,也不问将军寻我是有何事?”
“上回,你让我带给你的东西……我带来了……”樊枫沉下声说,从袖中拿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锦帕。
碧玉接过,眼中稍稍暗淡了一些,“让将军犯难了。”
“只是一束头发,我还是能想办法得到的。”樊枫的话听上去很平缓。
“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碧玉现出几分愧疚。
摇头一笑,“我若就是图你一句谢语,也太大费周章了。”
碧玉不好意思起来,又问:“夜来姐姐,她现在可好?”
“她现在状况好了很多,尤其是知道事情的真相之后,心结解开了,重新变得明媚开朗起来。”
“那就好,她没事了,就好。”碧玉心上高兴。
“别人是没事了,可你呢?”樊枫突然问,带了一些严肃的意味。
“我不是好好的吗?”碧玉想分散他的话题。
“你的事情我听说了,对不起,我知道得太晚……庞湘亭用‘龙涎香’惑人神智,实在可恶……幸好你是装疯,否则,我定不轻饶她。”樊枫的话很有力。
碧玉忽然觉得跟他在一起感觉特别实在、安定。
“樊将军,这‘龙涎香’到底是一种什么香料,怎么会有如此神奇的功效?”
“具体的我不十分清楚,只知道这是一种西域的熏香,是由数十种香料调配而成,此香无色无味,可是人若嗅多了,短时间内便会心智紊乱、幻象重生……而每个人又会根据自己的心境、所处的环境,产生各不相同的幻象,正因为如此,这些幻象才显得格外逼真……人在这种幻象之下,往往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行为……”樊枫见碧玉一脸疑惑,便说得详细了些。
碧玉边听边点头,又问:“难道就没有消解的方法?”
“消解倒是不难,一些简单的安神宁心的香料就可以……”樊枫说。
碧玉一下领会了申屠玥那日对自己的嘱咐,他让自己记得关窗,点一些宁神安心的香料。原来他早就知情,却一直放任着……这样一想,心上对他的怨恨又深重了一些。
樊枫见她若有所思,小声提醒说:“我见你随身携带着香囊,里面正好就有宁神香,或许正是它无形中在庇佑着你。”
“是他?”碧玉心上一阵剧烈的震撼,看着腰间那枚蔷薇花香囊,默念着:真是他,一直在守护自己……
他说过,他从未离开。
看来,他没有食言。
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