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空寂的屋内,一处灵位前,摆放着一盒胭脂。
碧玉跪在地上,默默流泪,“夫君,花钿姐姐她,去陪你了……我知道你爱听她唱歌,爱看她跳舞,这些我都不会,所以有她去陪你,我很欣慰,你应该不会很寂寞了……她见到你难免忐忑不安,可你不要怨她……她或许对不住一些人,可是对你却是真心诚意的。她深深爱着你,我没法跟她做比较……”
泣不成声,好半天才接着说:“这是她最喜欢的紫色胭脂,说来也奇怪,这么鲜亮的颜色,用在她的妆容上,却相得益彰——花钿是真美,你要记得好好欣赏、用心去品……别再让她伤心、难受……”
“我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很有滋味,恨与爱同样强烈……你说,我该恨他吗?那可是另一种浓深的感情,或许比爱更加久远。”碧玉在泪光中笑了笑,“你我之间,哪有什么亏欠和对错?你曾说过,我们之间是相互咬合的玉佩,如今你抽身而去,留给我一道深深的咬印……我真的很痛,伤口结出的痂像是无法脱落,新伤累着旧伤,层层叠叠,竟如一道屏障……”
碧玉在申屠奕灵前说了很多,直到心里变得空落寂寥了,才慢慢起身,双腿发木,不听使唤,只好扶住近旁的椅背。
夜来端着一碗粥进门,见此情形,立马将粥放下,过去扶了一把,“碧玉,又和大王说话呢?”
碧玉眼角还未干透,回答说:“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
夜来扶她坐下,将粥取来,“我煮了‘梅花粥’给你喝,润肺养胃是最好。天气渐渐转凉了,你要保重身体……听从医官的叮嘱,好生调理着。”
“一具躯壳,由着它吧。”碧玉情绪低落。
夜来没办法,只好放下粥碗,又说:“要不,我们去园子里走走,终日憋在这房中,没病也要憋出病来。我刚刚从厨房过来,看到园子里有些不知名的花开得正盛,味道也十分清雅……”
碧玉还是摇头,“这里终究是别人的地方,难免遇到一些不愿见到的人,听到一些不愿听到的事。我们呆在这东海王府,不伦不类,申屠玥更是自知不合礼数,对上对下都隐去了我们的身份……可是,自己还是能觉察出异样……”
夜来深有同感,“这府上的人虽然嘴上不说什么,私下也不敢大加议论,可单是各种纷杂的眼光,就像是能杀人般。”
“那我就陪你呆在这房里。”夜来又说,“碧玉,我今日见到华璧云了。”
“璧云?”碧玉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是常和凛凛在一起的那位姑娘吗?”
夜来点头,“她和凛凛,同是樊妃身边的贴身侍女。这两个姑娘看着天真可爱、心地善良,就是不知能否深交?”
“我最近在想,如果我们能经常接触一些东海王身边的人,或许对这府上的事情能知道得更多更透,许多真相也会渐渐浮现出来……说不定,还能再为大王做点什么……”夜来进一步解释说。
碧玉像是被点醒了,眼中迸出点点火花,“我的确不能继续消沉下去了……既然已经成了这府上的一个笑话,我又何须在意?趁着申屠玥对我的好感还没有淡下去,我应该在他身上动些脑筋……他带给我的痛苦,我会想尽办法逐一偿还给他。”
夜来听了,露出赞许的神色,忙找准时机说:“你这样终日茶饭不思,面色差了很多,还是先养好自己的身体,这样才有气力与他周旋……”把粥放到碧玉面前,“还是多少吃一些,人才能饱满滋润。”
碧玉端起碗,只见碗里的粥白里泛红,“这时节哪来的梅花?”
夜来一笑,“说是‘梅花粥’,其实是干洛神花,味道酸酸甜甜,别有风味,你尝尝看。”
碧玉含了一口,说了句,“真香。”
夜来彻底放下心来。
碧玉吃完粥,对夜来说:“我们出去散散吧,你说的话我想了又想,你是对的。”
夜来笑了,“这样最好。”
两人出了房门,避开人多眼杂的地方,弯出几条小道,人越来越少,路越来越窄,只见西边角落有一处小小的院子,院中杂草丛生,几株白色菊花遗落其间。
正寻思着是否要到院中一探究竟,听得两个男人粗浑的声音,一个略沉些,“……那胡须大汉成天叫嚷,骂声不断,我们几个看牢的耳朵都要起茧了……幸好,殿下差人给他一剂哑药灌了下去,总算落了个清静……”
另一个抱怨的声音响起,“姓秦的倒是识趣,可惜又过了头,一句话不说,一口水不喝,只差没让人求着他开口了……真是两个厉害角色……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
碧玉和凛凛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闪身躲到一处高大的院墙后。
只听他二人压下声音继续说:
“殿下一直秘密关着他们,不放不杀,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意?”
“大哥,不懂了吧?这两人是长沙王的死忠,杀了可惜,放了又是祸害……你没听到,杨鹄是怎么咒骂我们大王的,都成板上鱼肉了,还这么强硬……大王气不过,一刀了结只解一时之气,还不如现在这样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长沙王一死,这洛阳顿时变天了,傻子都看得出,我家大王与河间王之间必有一争,这河间王真不是善茬,论身份、论地位,没有哪点比得上我们大王的,却——”
“嘘——,小声点,当朝天子都装聋作哑的事情,我等还费什么口舌,全是他们申屠家的家事,我们一边儿看热闹去……”
两人笑了一阵,声音逐渐远了。
“没想到,杨将军和秦先生竟然被羁在这府中。”夜来愤愤说,“东海王心狠手辣,怕是让他们吃尽了苦头。”
碧玉看着那二人越来越远的背影,咬牙说:“夜来,我们必须想办法救出他们。”
“这谈何容易?”夜来不自觉叹气,“既不能去哀求东海王,又不能去劫狱,只能干着急,心上窜出火来。”
碧玉冷冷一笑,“我想到一个人,或许能帮我们。”
“谁?”
“樊枫。”
“你说樊将军?”夜来惊讶,“他是樊妃的弟弟,跟东海王是一条心,会答应帮我们吗?”
“我不知道。”碧玉也有些拿不准,“只能一试。”
“我想办法去打听樊将军近期什么时候会到府上来。”夜来马上说。
碧玉眼中寒光微闪,“有人对樊将军的行踪最为清楚。”
夜来疑惑地望着她。
“盛凛凛。”碧玉果断说,笑意若有若无,“她一直爱慕樊将军。”
夜来立即明白了,“我会去套话。”
又过了几日。
一天傍晚,碧玉再一次去了西边角落的院子。四下张望了一番,正要推门。
“你怎么会在这里?”一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透出独特的冷漠。
不用回头,东海王府这样有代表性的声音只有一个。
“卫大人。”碧玉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四处走走,迷了方向,又有些累了,想进去歇歇脚。”
卫邈嘴角抽了一下,算是破天荒笑了,“没人告诉过你,这院子里住着什么人?”
碧玉目光一垂,“我哪里知道,更不关心这些。”
“是吗?”卫邈表示怀疑,“王府花园里数不清的奇花异草,可据我所知,你是半分兴趣没有,这处宅院如此偏僻荒凉,你倒能寻来。”
“卫大人不是也来了吗?”碧玉佯装不解。
“我来是看两个人。”卫邈并不好糊弄,“——和你想的一样。”
话已至此,碧玉干脆直说:“他们果真在这里?”
“是。”极冷的一句回答。
“我能见他们吗?”碧玉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
“不能。”依旧冷着脸,冷着声。
碧玉态度鲜明起来,“卫邈,你的心是石头做成的吗?两个好端端的人被你们折磨成这样,无论是生是死,都请你们早早决断……若不是忠直不屈,秦先生和杨将军会沦落至此吗?这样的人你们却要百般刁难,是嫌自己的罪恶还不够深重吗?”
卫邈呆在那里,不怒也不笑,令人乏味的冷声音中像是有了一丝微波,“你见了他们,只会哭哭啼啼,又有何用?”
接着又说:“杨鹄已经哑了,秦墨整个人变了形,你见了会做噩梦。”
“你们这群恶魔!”碧玉恨恨地说,怨不能眼中生出两把刀子,将面前的人卸开。
卫邈直视着她,“他二人一心求死,大王惜才,劝导了无数回……可是他们愚昧。”
“愚昧?!我看是你们丧心病狂!”碧玉怒着声,“申屠玥凭什么让他二人甘心追随,他受得起这份忠心和耿直吗?”
“你应当避着我家大王的名讳。”卫邈的话露出锋芒来,“自古以来,成王败寇,你又何必不识时务?学着杨鹄和秦墨冥顽不灵,以为就能成就千古美名?人都没有了,还谈什么名?”
碧玉怔了一下。
“我知道你心里恨着我家大王,可你应当学会将恨意收起,开始新的生活。杨鹄不过是骂了我家大王几句,就落到如今的下场,你公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却对你一忍再忍,你没想过这是为什么?”卫邈的愤恨和感伤来得含蓄、悠长,“有一种恨,时间越长,就越不容易被人觉察,实际却是更深、更痛,同样,还有一种类似的感情,亦是如此。”
碧玉有些不明白,迟疑着说:“那是什么?难道是——”极为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并不十分清晰,“爱?”
卫邈眼神有些飘忽,“你不会懂。”
“卫大人,我是真心想救出杨将军和秦先生,他们是无辜的。”碧玉回到先前的话题,让卫邈喘了一口气。
“我不能帮你。”意料之中的回答。
碧玉失望到极点,一扭头,准备离开。
“等等。”卫邈意料之外地叫了一句,“你可知道平原王?”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匹夫而已。”碧玉气极了,故意说着难听不恭的话。
卫邈却笑了一下,这回是名符其实的笑,“他是殿下的叔祖,现已八十五岁高龄,可惜气量狭小、睚眦必报,殿下一直深恶其为人。”
“这与我毫无干系。”碧玉还在气头上。
“与你确实没有关联。”卫邈认可说,耐着性子,“秦墨本是平原王帐下督,后来投了长沙王,料想平原王必然记恨在心;而杨鹄素来莽撞,几次三番言语失当,与平原王有过节。”
碧玉觉察到他话里暗藏玄机,凝神屏息细听着。
卫邈像是越说越不经意,“平原王若知道秦墨和杨鹄如今落到了我家大王手上,势必遣人前来索要,以图报复二人。我家大王的脾性我清楚,他绝不会让自己深恶痛绝的人得偿所愿……平原王若是让人死,他必让人活——虽然很多时候活并不比死更好。”
碧玉顿时彻底明朗了。正想着要开口对卫邈说句感激的话,卫邈却冰冷着脸,寒意渗人,“我不希望大王再与平原王起冲突,所以你最好不要多事。”
碧玉在心里偷着笑,面上却顺着他的意思说:“这些瓜葛我没有兴趣掺和进来,你说的这些都毫无用处。”
卫邈沉着表情,“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说,你好自为之。”
碧玉笑了笑,转身离去。
卫邈将心里压着的一团气释放了出来,浅浅笑了一下。他的眼神冷冷的,笑容却生出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