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沉香问的是——“争哪个?”
这是个什么问题?
谁知道玉天恒以后会得哪个神明青眼?
却又听她说:“如果人间百年出一个新神,如冕下所说,神明得以永生,那么,在神明亿万年的生命里,会出现多少新的神明呢?不断的有新的神明诞生,但从未有旧的神明死去……冕下,这样下去你不觉得神界太挤了吗?”
退一步说,若玉天恒是继承的独孤博的神位,那没有神位了的独孤博又要何去何从?
于是压力就会给到独孤雁这边:当爷爷与丈夫发生这样的争执的时候,她要支持谁?她能够支持谁?得到谁能让她快乐呢?
她会左右都难为,里外不是人。
独孤博显然也想到了,却又略带两分嘲讽的冷笑一声:“成神哪有这样容易?”
就连他自己,其实也从未想过成神。
白沉香点点头表示赞同:“对啊,不容易。所以世间安得万全法呢?”
——所以你怎么能又要实力快速增长,又要去除痛苦呢?
既要延长寿命,又不愿意放弃等级,可世间哪有这样好的办法呢?
独孤博恍然大悟:“是这么个意思?你在给本座上课?”
白沉香停顿了一下,竟露出一个说得上是“倨傲”的神情,道:“怎么,不行吗?”
独孤博:“……”
啊行行行,全大陆你最行了!
虽然在独孤博这样的强者看来,白沉香狂妄得有些滑稽,但她的话确实让独孤博思考了一些事情——他为什么想活着?他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他并不在意什么钱财权势,也不想当什么老师教授,这世间他本是孑然一身,唯有一个孙女是他的软肋。
可孙女已经长大了啊。
独孤雁已经20岁了,突破了四十级魂宗,毒素已经被祛除,找到了一生挚爱……她的未来会过得很好很好。
独孤博慈爱的抚摸着独孤雁的发顶,叮嘱道:“爷爷的雁雁长大啦……”
这话说的跟弥留之际一样。
——无论怎么说也没有到那个程度吧!
独孤雁心里一慌,连忙抓住独孤博的手,道:“爷爷别这么说,雁雁永远都是爷爷的孙女。”
独孤博看着小孙女焦急到溢出泪光的双眼,突然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几乎让他见到了他去世多年的夫人。
他的夫人曾经也有这样一双明亮又锐利的眼睛,即使当年他一无所有,而夫人出身大家,分明这样不般配,可夫人情愿叛离家族也要下嫁于他。
他们曾经去过最大的草原,柯飒耶奇公国的人说她有一双头狼的眼睛,坚毅而傲然。
——是的。
年轻的独孤博在心里默默的附和。
他的夫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夫人,十八岁时选择了他,就一辈子都是他,并且终其短暂的一生也再没有回过家族。
独孤博伸出苍老的手,轻轻的拂过独孤雁的双眼,突然如释重负一般的叹了口气,才说:“当然,当然。”
他看向白沉香,此时他的眼神已经变得非常平静,比起半个小时前他找过来时那样的嘲讽含怒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说:“那就如丫头你所言,只帮本座压下症状即可。”
这点还是很容易的,白沉香也就答应了下来,且说着就起身要离开:“我就不打扰冕下的天伦之乐了,告辞。”
然而走到了门边,她又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问道:“只我还想问问,冕下将冰火两仪眼视为自己的领地、附生在湖畔的仙草视为自己的药园子。然而那些奇珍异宝,可是那八千年前冕下一株一株亲自种下的不成?”
独孤博:“……?”
饶是他自来行事随心所欲,但这会儿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冒出来一个疑问:她是不是想死?
独孤博嗤笑一声:“本座抢到的地盘,自然归本座所有。”
白沉香反问:“是吗?”停顿一秒,接着问,“如今还是吗?以后,一直都是吗?”
这话无异于以蝼蚁之身藐视封号斗罗之力,就是在自寻死路。何况独孤博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他甚至是全大陆魂师都盖章认定了的脾气诡谲登顶的那一位。
连独孤雁都瞪大了眼睛,仿佛不可置信一般的看着白沉香,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在威胁本座?
独孤博不悦的看着白沉香,正要发怒,却突然顿住,罕见的有点无措。
见此,白沉香只是轻笑一声,也不再多说或是追问,便坦然的离开了。
独孤雁:“……”她就这么走了?
她就这么完完整整的走了?
她忍不住看看自家爷爷,没明白为什么爷爷居然没生气?
独孤博只是默然。
雁雁没听出来机锋,但独孤博这78年不是白活的。
白沉香多那一句嘴,是在堵他最开始的质问——“我许你两株仙草”。
他所谓的“许你两株仙草”,那仙草可不是他种的;但白沉香救了雁雁,那可是实打实的解了他孙女的毒。他哪里来的资格用“借花献佛”去与“救命之恩”作对等?
更何况,白沉香恐怕是整个大陆上最有可能杀了他的人。按照独孤博的理论,那整个冰火两仪眼不就都可以是白沉香的囊中之物吗?
毕竟就算不会用那些植物,可凭谁都知道那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宝物。倘若一个人对这个药园子起了心思,她必然会想办法据为己有。而这,对于一个掌握了独孤博的死穴的、深不可测的医者来说,并不难。
然而她既然敢坦然的说出来,八成是不会做这样的打算了。也正是因此,独孤博才没有骤然暴起。
独孤博若有所思:这真是个奇人。
没有当场发作,这是能忍;事后专门提起,这是半点不肯吃亏;明白却不作为,是知世故而不世故。
独孤博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丫头,有点儿意思。
独孤雁却问道:“爷爷笑什么?我还以为爷爷会生气,都打算为她求情了。”
独孤博怜爱的抚摸自己孙女娇嫩的脸庞,道:“不管她。你与天恒怎么样?”
独孤雁脸颊飞红,怪不好意思的说:“他对我很好。”
“那就好,”独孤博叮嘱道:“若是他欺负你,你记得你还有爷爷,爷爷自然替你教训他!”
他独孤博的孙女,可不是个什么上三宗的小辈就能欺负的!
活动室里面是爷孙的天伦之乐,而白沉香直到走出实战大楼后才沉沉的吐出一口郁气。
至此,雪星的事才算是告一段落。
独孤博觉得她这丫头有点意思,但须知任何“有点意思”,都是基于“不害怕”这一点上的。
倘若人只知道害怕,那便就只顾着哆嗦磕巴了,就是脑子里再有什么星辰大海,可放不出来也纯纯是白搭。
然而白沉香怎么会不害怕独孤博?
对方是以毒为名的封号斗罗,她白沉香是个什么?区区一个22级的纯敏系大魂师,对方一捧毒雾吹出来,以她这点魂力,那就是连跑都没机会的。
——况且,她曾经死在独孤博手里三次。
一次是病急乱投医,找上玉天恒,结果惹怒了独孤雁,被独孤博寻仇。第二次是医术声名在外,被独孤博掳走囚禁,但没能解开他身上的毒,所以被掐死。第三次,是与唐三为敌,而那时候唐三已经奇迹般的把这爷孙两的毒给解了,于是独孤博主动为了这位忘年交而来“处理”她。
如果不是独孤博的多次毒杀,白沉香好端端一个医生,断不会主动去研究那些千奇百怪的毒素。
若是酸腐细究起来,独孤博算她的半师。
——只是这个半师,这辈子就别指望解毒了。
说来,其实白沉香害怕这个大陆上的很多东西,只不过是她善于伪装,仅此而已。
隔一日,千仞雪才来找白沉香。眼下雪夜的情绪很不稳定,他一方面为雪星的死而心痛,另一方面也在恐惧这不知名的剧毒,它能腐蚀雪星,那当然也能腐蚀相同武魂的雪夜。而雪崩是指望不上的,唯有千仞雪守在他身边。故而千仞雪一边要安抚惊吓过度的雪夜,一边还要代替对方处理政事,还要端着长兄的身份去训斥不着调的雪崩——她也是忙得脚都不沾地。
千仞雪照例展开结界,装模作样的再三谢过她的神医大人,然后才问:“依你所见,这案子要不要查,要怎么查?”
白沉香只是站在书柜旁边翻书,一只手敲击着裤缝,半晌,道:“不能查了,若是再往下查,又要找谁去当替死鬼?这鬼份量要够,不然找不到那个毒;动机要足,不然承受不起毒杀亲王殿下的后果;手段要高,否则寻不到下手的机会。秦明能够逃脱,就是在第一点上做的文章,那么相应的,也就找不到同时符合这三点的人了。”
千仞雪来回踱步:“但我要给雪夜一个交代,他眼下成了惊弓之鸟,催得急。”
白沉香从书里抬头看了她一眼,却笑了,道:“他催他的,殿下查不出来他能如何?难不成要交给四皇子?他要敢交过去,于我们是只有好处的。”
千仞雪顿时一个激灵。
她听懂白沉香的言下之意了,就是说如果这事儿被雪夜交给雪崩,那就属于是……雪崩也得没。
雪崩:听我说谢谢你,因为有你.jpg
千仞雪这边还在消化她未来的媳妇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杀意,那边白沉香犹豫半天,还是说:“我恐怕要回一趟白家。”
千仞雪没有细想,只是自然而然的说:“那我和你一起去。”
白沉香却沉默了一会儿,拒绝了:“这次我需要一个人去。”
千仞雪便有些奇怪。
她知道应该给白沉香自由,但是打从她认识白沉香开始,她就没见过对方独自一人回过昆仑白家。
白沉香来自于昆仑白家这件事没有刻意隐瞒天斗城这边的人,只是宁风致帮着对白家单方面切断了线索,而她后面其实是归属于七宝琉璃宗宁家的。千仞雪则是从小被宁风致收为徒弟,可以说她是和宁家几个小辈一块儿长大的,这样换算一下关系,她也算是看着白沉香长大的人之一。
掰着指头算一算,她俩认识也有六年多了,千仞雪是看着白沉香四处游医、引导宁双、获得大斗魂场股份的。这么六年时间里,白沉香就回过一次白家,那一次还是宁双姐妹陪着去的。
千仞雪便问道:“怎么,有急事?”
白沉香就拿出一封信来,递给她,道:“单属性四宗族的族长均急招在外子弟归家,可见沉珠信上说的‘贵客’来头不小。若我没猜错,应该是昊天宗剿灭战里的漏网之鱼唐昊。”
那场战役里,千仞雪记得自己确实没有杀到唐昊。虽然理论上来说,唐昊才是她的杀父仇人,但是后面她急着去看那个敢偷家的宁双,接着就一直都有很多事,她便搁下了。
千仞雪有些恍然的说:“你们家确实曾经是昊天宗的附属宗门,但是后来不是说绝不原谅昊天宗、绝不原谅唐昊吗?怎么又以贵客之礼相待?”
“哪有什么绝不原谅可言?”白沉香叹了口气,把书放回书架上,双手环胸,沉着脸说:“他们是一直想要回昊天宗的,痛恨的是昊天宗没血性只知道退缩而且还抛弃他们。只要昊天宗的人回去找他们,他们是必定马上原谅的。眼下既然唐昊找过去了,他们哪有不跪着叫主人的道理。”
而从前唐昊不去找,是因为他有别的办法,譬如他本身的实力、他儿子唐三的飞快成长、昊天宗的绝对强大。
如今他一无所有,不去找以前的旧部,那他拿什么去报仇?
单属性四宗族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宗门,相互之间若是不打配合,那就是摆明了让人逐个击破。唐昊要是去找,那单找一个是不行的,必要全找了。
这四个家族里,最好说服的当属白鹤。这老头子看着倔强,但实际上是用极度的骄傲来掩饰自己极度的自卑。而血缘上唐昊还得叫他一声舅舅,可以说只要唐昊还愿意认这门亲,白鹤就绝对不会拒绝——谁会拒绝一个封号斗罗当自己的外甥呢?
只是她本以为还要再等一段时间,至少唐昊心里怎么也要有点“难以启齿”来意思意思吧。
但看眼下这个速度,九成是没有的,倒应该是双方“心照不宣”才对。
千仞雪真是满脑袋问号,这四个家族的也都是魂师没错吧?怎么能这样软骨头?
“他们要跪就跪,你又回去干什么?”千仞雪道:“大不了到时候再打一次,只是看在你的份儿上,招安白家好了。”
白沉香:“……”你是认真的吗?
白沉香翻了个白眼,又正色道:“我昨天问过玉天恒,他去查了他那个蓝霸学院的学生,有一个叫泰隆的,正是力之一族族长泰坦的嫡亲孙子,前段时间也是被家里叫回去了,眼下还没回来呢。看来这人不到齐,他们是不会满意的。听阿渔说,白家连已经嫁人了的姑姑们也叫回去了,我这一回是非去不可。”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唐昊必定是要干个什么大事儿了,他们这是打算直接打上武魂殿来?
千仞雪敲击掌心,道:“那你更不能独自一个人去了,不然要是他们知道昊天宗剿灭战是因你而起的,岂不是要把你大卸八块才好?”
白沉香:“……”
这倒是个问题。
“他们不会知道的。”白沉香沉默了一下,才说:“如果这是密会,那他们不会允许带外人,殿下的目标太大,我没法解释。依我看,既然这一趟我非去不可,那不如将计就计,我倒要看看他们能玩出个什么花儿来。”
千仞雪又不是个傻子,闻言便有些疑惑:“你怎么对昊天宗这么在意?”
毕竟正如她说的,眼下的昊天宗也就剩下两三只漏网之鱼了,就算唐昊是个封号斗罗那也没可能找武魂殿报仇,白沉香又何必在意他们。
但白沉香就是很在意,这不得不说有点奇怪。
白沉香按了按太阳穴,好像有些疲惫的说:“唐昊不足为惧,但……我有我的原因,暂时还不能告诉殿下。只是我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殿下要保重自身,更要看顾双姐儿,她们二人在教皇殿说得上是一句群狼环伺,还请殿下念在宁宗主的师徒情谊,不要疏忽了。”
千仞雪倒是想拒绝,但是听白沉香这语气,她就知道她拒绝也没用了。
她看着小姑娘闭着眼睛自己给自己揉太阳穴,就好像梦醒一样,突然意识到她对这小姑娘其实也算得上是一无所知。
白沉香干什么事儿都是心里自有成算,千仞雪从来没见过她要跟谁商量什么事过,就算有——本质上也是为了迷惑别人。
实际上,白沉香从来没有犹豫不决过。
有这样一位能臣辅佐她,千仞雪本该很高兴、很舒心才对。
但是……不对啊。
千仞雪只觉得胸膛里空得厉害,她垂下眼睑,突然有些后悔她的求婚。
她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想要求婚呢?
明明……白沉香根本没有爱上她,无论是她的哪个身份,白沉香都没有动心的迹象。
是她在一厢情愿。
“你真的想嫁给孤吗?”
问出来后千仞雪就有些紧张,她知道她又冲动了,但是她实在很想知道。
她就看见白沉香愣了一下,才忽然睁开眼睛,平静的看着她,说:“殿下,我不想骗你。但事实上,殿下求婚之前并没有找我商量过,殿下就那么突然的来了,突然的开口,突然许下重诺,并没有给我拒绝的余地。”
千仞雪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话是没说错,但怎么会这么难过呢?
大概是千仞雪金色的眸子里失落得太过明显,白沉香有些于心不忍,顿了顿,又说:“这些年来我能平安在天斗城行医,有赖于殿下的信任与庇护,殿下于我是知遇之恩,所以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能够尽全力辅佐殿下,从不敢对殿下有任何非分之想。”
是不敢,还是不愿?
千仞雪多想问出这句话,可她已经冲动过一次,实在没有勇气再来第二次了。
她能承受怎样的答案呢?
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就好像被放在油锅里熬煎。
她拉住白沉香的手,深呼吸,道:“孤想你留在孤身边,孤需要你继续辅佐孤,神医大人还要离孤而去不成?”
白沉香并没有抽出那只手,而是殊为坚定的说:“我此去确实与殿下的神位有些关系,但我还不确定,请殿下放心。”
千仞雪还能说什么呢?
就这样吧。
她也希望自己成神,那就努力成神吧。
等她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