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出来打听消息,没等开口,就被热情的街坊包围。
“这位老爷贵姓?您白白胖胖,一看就是京里出来的。跟咱们晏状元是同僚?”
“人家说翰林院里都是状元、榜眼、探花,老爷也是状元郎?”
徐渭:……扎心。
晏小六笑眯眯地拿出钱袋,给大伙儿散喜钱。
街坊们顿时一拥而上,好话不要钱地往外倒。
钱多钱少不重要,领一个铜板回去,用红绳串好,挂在儿孙脖子上。
不指望三元及第,随便中个秀才举人,像那位徐老爷一样白白胖胖就行。
远近几条巷的人听说状元回家散喜钱,连忙赶过来,讨喜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不白拿钱,七嘴八舌分享消息。
“晏老爷在屋里头?小心烧坏的房梁砸下来!”
“这老屋弘治年间盖的,知道称不上翰林老爷的身份,自己烧起来,想让老爷盖新房。”
“……依我看,是小偷得知晏家发达,半夜来偷东西,撞倒灯台起火。”邻居张婶煞有介事,“早几日有个绿豆眼的货郎窜巷子,我看就是贼。”
此言一出,常聚巷口交流情报的三姑六婆们顿时得到启发,都在说自己的发现。
那个货郎面生,一定是来踩点的!
听口音,有点像松江府人,该不会是倭寇吧?
徐渭暗暗记下这些人说的话。
真真假假,让晏鹤年自己去判断,他又不是晏家的幕僚。
晏鹤年走出来,再次感谢街坊们的热情,又说来日重建房子,还请大伙儿吃安宅酒。
街坊们哄然叫好。
有小孩子馋席面,蹦蹦跳跳鼓掌:“状元年年盖新房,咱们年年吃安宅酒。”
晏鹤年:……谢谢你啊。
街坊们知道状元郎还有事,说笑着散去,又在心中暗骂这火不会挑时辰。
晏老爷要是住在仓米巷,还可以多亲近。
别小看这点亲近。
将来自家小子去府试院试,跟主考官说“学生跟晏翰林比邻而居、常来往的”,主考官兴许酌情录取。
让人回去高邮湖传信,晏鹤年在汪家又住两晚,谈天说地就是不提火灾。
别人越想他着急,他越淡定。
过两天,他带着随从到码头,雇两艘船,后面一艘船放礼物以及刚买的酒肉。
徐渭终于忍不住问:“我们现在去双河村?”
晏鹤年微笑着摇摇头:“去高邮湖。今日让你见一见,‘我们’江湖好汉。”
他是个低调的人,奈何胡宗宪和徐渭都想看他露一手。
起火的事不急着查,没什么是晏半仙掐指一算查不到的。
实在不行,请问土地爷。
徐渭一听要进高邮湖,精神一振。
高邮湖是一大片水域的统称,湖中有岛,岛上有寨,如《水浒传》中的水寨。
湖边和岛上的湿地,四季轮转,吃不完的茨菇、芦笋、莲藕、菱角、芡实.....
更是鸭子们的乐园,野鸭家鸭,成群结队在湖中划水摸鱼。
其中万亩芦苇荡,盛夏时节郁郁葱葱,船行其中,如入迷宫。
这样的地方,天然是水匪盗贼们的老巢。
儒雅俊朗、风姿卓越的晏状元进高邮湖,岂不是羊入虎口?
像徐阶这样的,更是做拨霞供的好材料。
他们的船驶出不远,后面忽然接二连三跟着许多船,形成壮观的船队。
徐渭张口结舌,半晌叹道:“晏兄真是高邮湖第一把交椅。”
晏鹤年淡淡笑道:“都是些打渔、撑船、养鸭的良民,卖苦力挣口饭吃。真的大盗,哪里在江湖中。”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窃钩者诛,窃钩者诸侯。
徐渭默然。
身为大才子,他对大明朝的种种弊端心知肚明。
就是诸葛再世,只怕也没有治国良方。
但晏鹤年这样黑白通吃、表里不一的人,他也是第一次见。
大忠似伪,大伪似真。
难怪晏鹤年对老房子起火的不在意,此人自身就是杀人放火的行家!
晏小六望着身后大大小小的船,暗笑珣哥不在,老爹百无禁忌……只有珣哥才能管住老爹。
平安则战战兢兢,跟上梁山似的,就怕艄公突然问他吃馄饨还是板刀面。
总觉得怪怪的。
高邮湖有一处水域叫珠湖,传说谁见到湖里像拳头一样大的神珠,就能科举高中。
当地人说,晏家父子双鼎甲,是因为有蚌精献神珠。
连蚌精的眉眼模样,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这一年来,不知多少人来这里碰运气、给蚌精娘娘烧香。
没有船的时候,湖面是平静的、浩浩淼淼,寂寞荒凉神秘。
现在一艘艘船船冲破平静的湖面、闯入迷宫一样的芦苇荡,远处的岛上响起号角声。
晏鹤年来这个地方,不是羊入虎口,而是如鱼得水。
湖心大岛响起锣鼓声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小孩子不停地跑来跑去,高喊着:“船来了!好多船,好多人!”
妇人凑在一起择菜准备席面。
“咱们这几年给大当家做肥皂,攒下不少钱。我家男人又买一艘船,专门送货呢!”
“上回黎大说,大当家中状元,不知真不真?”
“还能有假?整个高邮都知道!双河村晏老四逢人就说。”
提到晏老四,有人“咦”一声:“有人传信说大当家今日回来,双河村昨天就来了好些人帮忙酒席,怎么不见晏老四?”
不对劲!
晏老四向来哪里有油水就往哪里钻,吃席的大事不露面,怕不是被人绑了?
“真要叫人绑了,是他活该。”有人幸灾乐祸,“绑匪眼光不好,超过二十两银子,晏老四得把自己卖了。”
叫家人赎身?
没门!
我就躺平在这里,你想怎样就怎样~~
外人都以为水寨该是竹篱茅舍,可这座大岛上却有一套整整齐齐的院落,像乡绅富户的别院。
徐渭跟着晏鹤年上岛,在一众精壮汉子的簇拥下走进屋子正堂,抬头看到“威风堂”的匾额。
好嘛……
堂堂翰林的别院,不说“仁义道德”,只讲“威风聚义”,真的就是水泊梁山。
难怪汪直的人能投到晏鹤年麾下,原来都是一条船上的。
晏鹤年跟兄弟们寒暄着,正要落座,忽然侧方有拳风袭来。
他立即后退半步,飞起一脚直击那人面门,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刀,挥舞成一片寒光,锋利的刀刃压在对方脖颈。
“怎么?这是欢迎我?”
那人哈哈笑道:“听黎大哥说晏哥哥考状元去了!兄弟想试试哥哥的功夫还在不在!”
徐渭……麻木了。
状元郎动作快得他都没有看清楚,那刀工片羊肉,想必比火锅店的大厨还要熟练!
这是文状元?说是武状元都行啊!陛下真是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