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发榜后,上榜考生的文章会统一集结成册,发给各地府县学。
各地书商也会闻风而动,大量印制……科举时文集历来是售价高、销量好,还不用给作者润笔费,这笔买卖做得!
即便文章是公开的,不服的人还是不服。
一来,不是所有人都有文章鉴赏能力;
二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承认自己比别人差很不容易。
因为有人喊“胡杰本非杰,吴情却有情”,副主考胡杰也站出来:“你们质疑考官偏袒无锡考生,又质疑扬州有三名经魁,这不是相互矛盾吗?难道要无锡有三名经魁才合理?”
科举舞弊,同考官一样有罪。
其余考官一起站出来,朗声说:“各房同考官先阅卷,一致认可的才送到主考官手中。十三名无锡举人都是我们选出来的;各经魁首,也是房官先决定。难道说我们全部作弊?”
参与组织乡试的各种官员有八十七人!
谁有这么大的能耐,买通八十七个人?
严阁老还是皇帝?
一众穿官服的官员站在面前,落榜考生压力很大。
面对考官们有理有据的反驳,闹事的人气焰被打压了。
片刻后,有人嚷嚷:“我不跟经魁比,跟最后一名比呢?难道我和他真的差距很大?”
既然是最后一名,肯定能挑出毛病。
自己比他好,依然说明考官取士不公!
只要中举,无论是第一名还是最后一名,特权是一样的——未仕举人优免田一千二百亩,还可以选官。
来闹的都是落榜生员,中举的都不想出意外。
不甘心的落榜生员起哄:“我们跟最后十名比!凭什么他们中举,我不中?”
吴情怒斥一句:“胡搅蛮缠!”
晏珣也被这人的神逻辑逗笑了,大声说:“永远都有最后一名,永远有人和最后一名差距不大。照你这么说,干脆不限举人名额,全部录取得了。”
打个比方,最后一名是六十分,五十九的不服;把五十九也录取了,五十八不服。
干脆全天下都是举人,全部土地不用交税,皆大欢喜?
……皇帝不用挣扎,提前去煤山上吊得了。
晏鹤年目光如炬,盯在其中一人身上,冷冷地说:“就是你吧?刚才说我们父子二人经魁不合理?你是哪个州府学生?我愿意和你比一比。”
那人梗着脖子说:“就算我不如你,难道其他人也不如你?我不跟你比。”
“呵呵……你不会是还没进学吧?”晏鹤年冷笑一声,喝道:“你连生员都不是,乡试的资格都没有,有何资格在此质问考官?”
我一眼看出你有问题!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人……
读书人是很讲名分的,秀才之间互称“朋友”,童生年纪再大都是“小友”。
被蛊惑裹挟闹事的考生心想,如果此人不是生员,有什么资格跟他们站在一起?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我……我是太仓州学生!”那人一边说着,一边往人群中挤。
晏珣相信老爹的眼光,立刻说:“莫让他跑了!冒充生员,该打八十大板。”
汪德渊得令,冲上前扑向那个人……旁边的人糊里糊涂,也跟着抓人。
徐时行大声说:“王锡爵中举前就是太仓州学生,他此时就在城中。此人是不是太仓生员,可请王锡爵来认一认……哄闹贡院,就冒充太仓人?太仓人得罪你了?”
他是苏州大才子,在苏州人气很高。
被裹挟的落榜考生中有苏州的,立场立刻动摇了。
偷窥女人如厕就冒充苏州太仓人?岂有此理!
“此人是谁啊?我不认得他……入考场前在苏州旗杆下排队,你们有人见过他吗?”
“不曾……难道说,我们被人利用了?”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头闹事的闹不起来了。
吴情摆了摆手,严肃地说:“你们与其闹哄哄,不如选几个代表出来,取你们的落榜卷子,众考官再次评阅,看看是不是真的比中举的人高明!”
考生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站出来。
跟着人群喊两声,成不成都不要紧,法不责众。
单独站出来做出头鸟?
被当官的记恨上了,别说这一科,以后都别想中。
就算下一科换了主考官……官场都是一张网,谁会录取刺头?
读书人最会明哲保身,方才喊得像鸭子,现在怂得像鹌鹑。
几个混在人群中带节奏的假生员,怕被晏鹤年认出来,更是不敢冒头。
乖乖哩个隆!
那个姓晏的眼睛好毒!
溜了溜了~~
这一场贡院前的闹剧,暂时偃旗息鼓。
吴情让人把假生员押送官府,严查哄闹贡院的主使……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还没完,弹劾他的奏折,肯定已经星夜送往京城。
陛下……那个不喜欢他名字的陛下,会怎么处理呢?
“胡杰本非杰,吴情却有情”、“说道无情也有情,无锡连中十三名”,谣言再诛心,也没有皇帝的态度诛心啊!
有一种悲凉,叫哀莫大于心死。
他不必跟乌合之众较真,但不能不在意君父的态度。
如果君父明知他冤枉还是处理他,不如回家种地算了。
晏珣六人终于走了出去,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明明凭真本事获得经魁,被人质疑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经过此事,六人的关系密切许多。
《春秋》经魁周昌擦着头上的汗,感叹:“我是监生,祖籍湖广麻城。我们麻城坝陂周氏、董氏、李氏,以《春秋》传家一百多年。我是外省人,难道也跟考官有关系?这些人真是胡搅蛮缠。”
外省人在南直隶乡试,必须是监生。
而湖广人,跟主考官、副主考、提调官等等都不是同乡。
汪德渊连连点头:“就是说嘛!不中就该反省自己,哪里有去质疑考官的?考官特意请我来、表扬我,可是我也没中举啊!”
“要说委屈,我才委屈!我是不是也要找最后一名比一比?”
晏珣叹道:“像德渊贤弟这样谦虚自省的人不多,所有才有被煽动裹挟的乌合之众。”
众人一起夸汪徳渊,小汪得意洋洋,不是魁首胜似魁首。
议论了一会儿,徐时行皱眉说:“乡试发了榜,如无确凿证据取士不公,不会有大的更改……顶多微调名次。这件事对我们影响不大,但是吴大人就……”
吴情大概率要倒霉了。
晏珣和父亲对视一眼……谁是最无情的人?是皇帝啊!
你冤不冤枉不要紧,他玩的是权术、是制衡。
鄢懋卿被弹劾,眼看着要给严党一个耳光……那不得给另一边也扇一个耳光?
好让臣子们知道,你们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
而另一边的人,暂时委屈一下吴情,拉鄢懋卿下马,也是划算的买卖。
来来来!枪口一起对准吴情,谁让他恰好来南京,名字又不好听呢?
吴情:……子迟早会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