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的山顶不大,但却人迹罕至,只因其常年被白雪覆盖,没有登山之山道。
翻过最后一道山岩,展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方不大的平台,在平台的一侧,靠近边缘之处,由一座被白雪覆盖的孤坟。
“这里,葬着一个等了我一辈子的人,这个人,是我的妻子。”许山坐在坟边的白雪里,拿出两个酒杯,从韩石手中接过酒壶,将酒杯倒满。
许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他凝视着墓碑,很久很久。
“这杯酒,你要陪我喝么?”另一杯酒,被许山缓缓地洒在坟前,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柔和。
那柔和中,藏着一丝阴阳相隔的悲,含着一缕无可奈何的痛,蕴着一份愧疚不已的伤。
“我说过,我会陪着你,在这青城,从生,走到死。”
“现在,我回来了。”许山的眼角,有两行泪,落下,滴在雪上,将冰寒融化了一丝。
韩石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许叔的自言自语,心中升起一缕感同身受之意,在这千仞之峰上,看到的,是天地之悠悠,但更看到了,人与人之间,那被天道操控着的,那身不由己的......命。
一股深藏在韩石心里许多年的愤怒之意,弥漫开来,韩石眼中有一道青芒闪过,冰冷的目光,看向那无穷无尽的远方。
他与天道之间,必有一战。
“我知道,你为何不肯离开青城,只因你担心,离开了这里,没有了青,心中也便没有了情,你宁愿一个人孤独地守候在这里,也不愿失去我的情。”
“咳咳咳,你明知道,我会牵挂......”许山喝了一大口酒,不断地咳嗽起来。
“你一定以为我忘了,其实,你的那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从未忘怀。”
“心青,便是情了。”许山眼中露出追忆之态,悲喜之意,在他的脸上浮现,然后,有了交织。
韩石心中一震,细细品味着这句话,感受着其中那种说不出的滋味,一段不灭之情,仿佛跨越了无尽的岁月,来到这青城,终于停留下来。
只因为,心青,则情!
这里是青城,这里有青。
青是什么?
什么是青?
“城儿,等着我,用不了太久,待到我了了心愿,我就来找你,这青城山之名,有了我们长眠于此,也便不再有遗漏了。”许山的声音里,透着一缕疲惫,还有一股毫不掩饰的欣喜,那是对死亡的渴望。
韩石眉头微微皱起,看了一眼那墓碑,却是没有说话。
墓碑上,刻着三个字......孤青城。
许山淡然一笑,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长出了一口气后,看着韩石,眼中的伤悲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睿智从容的目光。
“我与她乃是指腹为婚,就连我们的名字,从那一刻起,便如这青城山一般,只要此山在,我们之间的缘分,便永生永世不断。”
“我姓许,她姓孤,我名青山,她名城。”
“当我将她放在心中之时,我们之间便如这被白雪覆盖的青城山一般,可以携手走到白首。”
“只是,当我悟得一身经天纬地之思,想带她离开青城时,城儿却是宁愿守在这里,静静地等着我的归来。”
“我把青字留给了她,从此,我便名为许山,而她的名字中,也多了一个青字......”
“她把我的青留下,也将我的情留下了......”
“韩石,哪一天你许叔归寂了,还要劳烦你,将我与她合葬在此。”
“就用...许山之名,青山,已回不去了。”许山回首,看了那墓碑一眼。
韩石点了点头,跟着许叔的脚步,顺着来路,一步步走着,直到回到石眉居,许山始终没有再回首。
大年三十的年夜饭,许山与阿福两人,仍是在石眉居,与韩石夫妇二人一起渡过,唯有韩石才看得出,许叔的华发中,凭添了几根银丝。
年复一年,时光的流逝,便如大江东去,一去不回,一晃又是五年过去。
石眉居中,许山微微眯着双眼,听着那熟悉的打铁声,他的脸上,较之五年前已苍老许多,行走间,也不同往昔,变得有些迟缓。
只是,许山的双眼,反而变得愈发地明亮,这五年来,他传授给韩石许多,但也从韩石的身上学到了许多,印证之下,他心中那团明悟之火,越烧越旺。
如今的他,双眼里的光华,犹如深邃的星河,能够看透这世间的迷惘。
许山看着旁边那正在打铁的中年汉子,目光中含着凝思,若说他能够看透一切,但唯有韩石,他还是看不透,此人就像一个无底深渊,每当许山以为已经看到尽头的时候,很快便发觉,还有一片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海域。
这一年,是韩石与青眉来到青城的第十五年,而许山,也回归老宅十年整了。
那中年汉子,自然就是韩石,他的面容,自然是以神通变化而来,否则,十五年的时间,面容没有半分改变,即便是四周街邻再眼拙,也会看出不对。
不多时,从石眉居后院走出一位中年女子,给许山端来一壶热茶。
“许叔,你这般年纪了,早上可以多休息一会的。”中年女子正是青眉,她的面容,也不再如当年那般娇艳,而是有了岁月的痕迹。
“没事,许叔我只要听听韩石打铁的声音,一身毛病就全好了。”许山握着茶壶,笑着说道。
不多时,阿福也来到铁匠铺子,站在许山的身后,这些年,阿福也渐渐知晓了一些东西,譬如对面的韩铁匠,不是寻常人,而且是非常得不寻常,先生在那里,不会有任何危险。
阿福也乐得如此,先生不在家,他打扫起来,也会麻溜许多,待到收拾完了,再到铁匠铺里,陪着先生喝茶。
时间流逝,日渐午时,沉默了一个早上的韩石,突然放下手中的铁锤,眉头微微皱起。
青城山脚下,那刻着青城二字的巨大牌楼下,一道身影一闪而现,此人地看着那青城二字,眼中有冰寒杀机涌现,冷哼一声后,此人再度消失。
此人的身形,在青城的一条山街中出现,附近之人只觉得一阵微风吹过,竟是没有人注意到,站在山街中的黑衣人,乃是凭空而现,他们并非没有看到黑衣人,而是隐约觉得,此人似乎原本就是站在那里的。
黑衣修士面色平静,这青城不大,只是数息,他灵识便从城中扫过,他要寻之人果然还未死。
黑衣修士举步而行,身影缓缓融入人流,很快便消失不见。
不多时,黑衣修士的身影出现在石眉居前,他平静的脸上,有一丝杀机闪过,其扫了一眼站在火炉前的韩石,冷笑一声,举步走进铁匠铺中。
许山看着走进来的黑衣修士,神色不变,似乎早有预料,但站在他身后的阿福,却是面露惊恐之意,此人他认得,皇都中此人曾意图刺杀先生,当时,要不是有数位神通修士护卫,先生怕是早已死在此人手中,想不到十年后,此人竟是不远万里追来这里,显然是要赶尽杀绝。
至于先生与此人的恩怨,阿福不知道也不会去问,他只知道,要是先生有危险,他就算是死也一定要死在先生前头。
念及至此,阿福因为恐惧而微颤的手渐渐恢复,他上前几步,站在许山身前,指着那黑衣修士,喝道:“先生已经告老,你,你还想怎么样?”
黑衣修士脸上闪过不耐之色,大袖一挥,阿福如遭重击,喷出鲜血,顿时后退几步,却是恰好坐在凳子上,动弹不得,但竟是没有摔倒。
黑衣修士眉头紧皱,以他的地位,对一个凡人出手,本就折了身份,如今却是不好再次出手,只得将此人放过,但此事不重要,他今日来,便是为直取许山性命而来,只要许山死了,其余之人的死活已然无关紧要。
至于为何此人在他一挥之下,竟只是吐血,却没有当场死去,这个疑问,被他暂时压在心底,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杀死许山。
“十年不见,秦重,你还未参透么?”许山看着黑衣修士,叹了一口气。
那名为秦重的黑衣修士,双手背在腰后,脸上露出不屑之意,“许山,我说过,十年之内,你若不死,我必取你性命。”
“为何?”许山缓缓站起,神态露出威严。
“就因为老夫直言不讳,提及你意境的不妥之处,你便怀恨在心,发誓我一日不死,你便一日不踏足灵动之境,你说,是也不是?”许山的眼中,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之意。
许山身上的浩然之气,在这一刻冲天而起,化作一股强烈的心神冲击,黑衣修士闻言,竟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才回过神来。
但就是这一步,顿时使得他面色涨红,眼中露出强烈的杀机,朝着许山怒吼道:“我身为元婴修士,岂是你一个小小凡人能够指手画脚的,你是帝师又怎么样,敢妄评于我的凡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