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叩见义父!”
即便是书院之中,已经年过三十的章载仍然毕恭毕敬的行着跪礼。
“有谟,你怎么来长沙了,你不是……”
看着跪于地上的章载的王夫之的语气中尽是惊喜,尽管的他有四个儿子,可是对于章载的感情却不亚于其它四个亲生儿子,崇祯十五年他与两位兄长同赴武昌乡试,那一年他以《春秋》第一,中湖广乡试第五名。长兄王介之也中举第40名,好友夏汝弼、郭凤跹、管嗣裘、李国相、包世美皆中举。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王夫之结识了分考官沔州知州章旷,后来他参加章旷组织的抗清义军,失败后,章旷绝食自杀,临终时受其所托王夫之便将章载接回家中抚养。
二十年来,章载一直跟在他身边,直到王夫之从清河书院返回湖南时,当时已经从书院毕业的章载已经通过考试,出仕地方了。
而现在看到数年未见的养子,王夫之又怎么可能不激动?
“回义父话,孩儿蒙陛下圣恩,点为七品知县,此次来湖南,正是往湘潭赴任。”
养子的话让王夫之激动道。
“好,好!有谟今日能出仕为国效力,属理一方,令尊在天之灵亦能瞑目了。”
尽管早在几年前,章载就已经通过文官考试,但那个时候,于传统士人的眼中,他是“吏”,而不是“官”,直到现在为亲民官之后,在王夫之看来,才算是真正拥有了官身。
“走,随义父回家,你娘若是知道你回来了,必定也会欢喜至极!”
养子的到来,让王夫之暂时忘记了先前有忧虑,扶起养子后,他便火急火燎的与其一同回家,甚至中间碰到学生,还吩咐学生跑回家,通知夫人一声。
这天晚上,王家自然是一片欢声笑语,而在欢笑之后,王夫之又把义子请到书房,先是询问这几年的经历,在其一一作答之后,慢慢的他才问道。
“有谟,你这次来湖南赴任,义父恐怕给你添麻烦了。”
王夫之长叹道。
“巡抚于义父,可谓是颇有怨言啊。于湖南,世人皆知你是义父养子,巡抚若是对你有所刁难……”
不等他说话,章载便摇头说道。
“若是有刻意刁难,孩儿自会上书吏部,请吏部主持,不过,在孩儿看来,义父应该是多虑了。”
“哦?”
王夫之诧道。
“为什么这么说?”
“义父,今日已非往日,我大明素无以言罪人的例子,况且……”
看着义父,章载笑道。
“义父您与陛下还是布衣之交,别说是一省巡抚,就是吏部侍郎,甚至当朝阁辅,恐怕也不敢因义父的文章,对义父加以刁难。”
章载说的是实话,当年王夫之在清河书院任教时,确实曾多次与陛下有过讨论,与陛下确实称得上是朋友,甚至现在,新年、中秋等节的时候,陛下都会亲笔手书贺卡,而无一例外的是,贺卡的留名都是“朱明忠”,而这也是“布衣之父”的证明。大明的天下这么大,能称得上是陛下“布衣之交”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已。
“虽然陛下待义父相交不问尊卑,但是……”
看着养子,王夫之稍作犹豫,然后说道。
“于义父看来,今上虽是明君,然却也是我大明他日祸乱之根本!甚至可以说,兴也是今上,衰也是因为今上!”
这话说的可是大不敬,幸亏他是对养子说的这番话,要不然传出去的话,仅仅只凭这句话,便能治他个大不敬,或许在大明不会以言罪,但是“于皇室大不敬”是大明律中少有的可以直接将人处于流徒以至本人死刑九族流放的罪名。而按王夫之的说辞,至少可以让他本人丢掉性命,也会导致王家九族被流放。
“义父……”
不等章载开口,王夫之便制止他说道。
“为父知道,这么说是大不敬,为父又岂不知道,只有天下人尊君、忠君,只有维系君臣、君臣的纲常,天下才能安定,国家才能久治,但是天子的权力如为庶人所窃取,就会庶人可凌乎天子,而盗贼起。君臣、君民的关系是上天所决定的,是绝对不能变易的,因为原于天之仁,则不可无父,原于天之义,则不可无君臣,如果人皆知有门户,而不知有天子,那么乱臣贼子就会肆无忌惮,就会危害国家。”
或许王夫之主张限制君权,但是限制君权要在尊君、忠君前提下,
“我朝先前崩坏,归根到底,还是皇帝权力过大,皇帝一言九鼎,导致官员、皇族、中涓、外戚、勋旧等人人依仗皇帝权力,肆无忌惮的剥民、虐民,逼民不得不犯求生,”
看着面带愤色的养父,章载并没有说话,只是听他继续讲下去。
“观我朝,宗室藩王虽不裂土,但却以赏田、投献于掌握大量土地,而乡宦豪绅称霸一方,兼并土地地,转嫁赋税,横征暴敛。即便是烈皇帝,看似勤勉,可实则却是持权任势,刚愎自用,在位十七年,杀二十七个督抚大吏,弄得国事日非,廷臣人心涣散,若非如此,又岂会失以天下……”
养父的话让章载无奈的苦笑着,他知道尽管国朝对于烈皇,无论是为尊者讳,亦或是因烈皇殉国不忍多言,但是国朝上下对烈皇怜者有之,但也是多有微词。他刚愎自用不错,但却又犹豫不决,当年李自成、张献忠屡屡诈降,正是利用了朝廷的剿抚不定。如果当年烈皇能够坚毅一点,坚持进剿,又岂会失以天下,最终让清虏拾了便宜。
而在这一点上,今上就与烈皇截然不同,相比于烈皇的犹豫不决,今上行事素来果断,要是说刚愎自用的话,恐怕今上才是真正的刚愎自用,至于烈皇……恐怕用举棋不定更合适一些。
章载看着父亲,他可以理解养父的心情,流寇陷国、清虏入寇,神州险些陆沉,亿兆百姓惨死于寇虏之手,沉痛的教训让天下但凡稍有良知者无不是加以反思,在过去的六年之中,原本已经式微但因事清而再次兴起的理学,遭到毁灭性打击,甚至就连二程以及朱熹等人,也被迁出孔庙。而一度务虚的心学,也转向务实。至于实学的大兴,也和国朝上下对天启后天下纷乱的反思有着根本的联系。
所有人都在反思,只不过相比于很多人,王夫之走的可能更远了一些。
“……上狠下怨,成乎交逆,君愈疑,臣愈许多,治象愈饰,奸蔽愈滋,小节愈严,大贪愈纵,天子以综核御大臣,大臣以综核御有司,有司以综核御百姓,而弄法饰非者骄以玩,朴愿自保者罹于凶,民安得不饥寒而攘臂以起……”
接着在王夫之的话峰一转,看着章载说道。
“而究其原因,正因为君权毫无限制,基根本在于以天下私于一人,天下之权集中于天子一人之手,而勋旧、百官更借天子手中之权,纵欲而忘其民,忘其民而草芥之!”
养父的这番“大不敬”的言语落在章载的耳中,让他惊诧的同时,又反问道。
“那么以的父亲看来,应该如何才能解民怨?”
“非公天下不可!”
看似简单的几个字,却似惊雷一般,在章载的耳边炸响,他惊诧的看着父亲。
“公天下?若是公天下,那置皇帝于何处?”
置皇帝于何处?
面对儿子的发问,王夫之答道。
“所谓“君权神授”不过只是董仲舒之汉之伪儒所杜撰,所谓天子不过只是欺民之言,但天之使人必有君,此是人之公也,但自秦汉以来帝国皆是富贵权力擅于一人,以天下为一姓之私,自然是有违大公。且正因为以天下私于一人,一姓,往往是因为上之自为正也无德,其导也无教,因上,对这种无大公之德的暴君、暗主,完全可禅、可继、可革,应由圣君、贤主替代,如宋时若是岳飞若是能灭金,因而篡宋,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嗡”的一声,几乎是在听到“可禅、可继、可革”这六个字的时候,章载只觉得一阵目眩,他只觉得后背涌出一股冷汗,瞠目结舌的看着养父,他很难想象养父是怎么如此大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随后他的话锋一转,看着章载说道。
“譬如今上,若今上并非是烈皇之后,且永历亦未遭李逆毒害,那么以今上驱逐鞑虏之功,即便是登极大宝,我等又焉会拒之?”
“父、父亲……”
瞠目结舌的看着父亲,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的章载看着他,好一会才开口说道。
“父亲,你可知道,这,这些话若是传出去的话,”
传出去的话,会引起什么样的麻烦?章载并不知道,但是他可以想象,这番话传出去,会在大明引起什么样的震动,甚至就连陛下,亦有可能会雷霆大怒。
“传出去?”
王夫之看着章载,然后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其实为父已经将文章寄予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