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阔别数年的长沙,章载就立即为江面上兴旺的内河航运业所吸引。相比于兴乾初,现在长江以及长江各个支流的航运业极为发达,成千上万艘大小不等的多浆船和数以万计的舢板,把大江南北的货物运往各地。
长沙的码头上人声鼎沸,装货的卸货的上船的登岸的,把个零乱的河岸闹得热火朝天。时序虽是冬日,可是那情景让人看得似要热出汗来。而远处的湘江边,成排的水车以及连绵的厂房,同样也在彰显着此地的富庶。
在书僮的陪同下章载在小西门码头上了岸,穿过下河街,从南正街进入闹市区,然后他便好奇的打量着模样与过去大不相同的长沙。
街市上各色各样的商馆、厂矿招牌晃得人眼花缭乱,商店里的货物也是琳琅满目。往年冬季长沙城里所缺乏的各种干货,现在也填满了市场。甚至就连平素稀罕的鱼翅、鲍鱼、鲸鱼肉、咸鱼肉等海味,也能在寻常海货店里见到。尤其是煤炭,以往每到冬时,长沙百姓与各地百姓一样,总会为取暖的燃料发愁,而现在煤炭普及,因为湖南本地盛产无烟烟,所数量既多且价格便宜。
在街上章载看到两家煤炭店,尽管没看到店里的有多少煤,可是那店门竖着黑漆大牌子,用白粉写着“煤球充足”四个大字,买煤的人也不拥挤。
在街上试着问了几家客栈,结果店家都摇头说客满。
“怎么到了都十一月了,还有这么多客人。”
“公子有所不知,这现如今,咱们长沙什么时候不是客满?都是各地来长沙办厂的,谁让咱长沙靠着湘江,这冬天不冰不冻的,而且湘江水流不急不徐,自然是办好厂的好地方。”
因为办厂需要水力,而长沙临近湘江,又是湖南省府所在,自然也就吸引了各地商人来此办厂,这长沙更是日益兴盛起来。
看着这热闹的街市,章载感触极深地对王运说道。
“想不到不过只是区区数年,长沙便兴盛如此!”
“这全都托皇上的福气,若是咱们这还在建奴汉奸占着,指不定能萧条成什么模样。”
作为少爷书僮的王运跟着说道。随后他们两人便到了巡抚衙门。那里曾是洪承畴的衙署,过去那里是严肃阴冷,老百姓宁肯绕道走,也不愿意通过衙门前那块空荡的大坪,惟恐遇到什么倒霉的事。而现在这里的行人却不少,而是行人的脸上并无惧色。高大仪门两旁的木栅栏上,挂上了四块五尺见方的大木牌,上面用红漆刷上四个宋体巨字“知耻立志”。而在门前大坪上还树着一个石碑。那石碑上面隐约的可以看到几个鸡蛋壳。
那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湘耻碑”。
早在中都的时候,章载就曾听人说过,这是湖南第一任巡抚特意命人立下的,那石碑上铭刻的都是湘籍汉奸的名字,原本这样的石碑应该立于城门,不料建城后,竟然被巡抚以隆重的规格移到巡抚衙门的前门。那衙门前的“知耻立志”四个大字犹如四把烈火,日日夜夜在长沙城内,提醒着湘人曾几何时,湖南出过不少汉奸,这四个大字与那“湘耻碑”一同如警钟般,早早晚晚在湖南官吏缙绅士农工商的心里长鸣不止,警告他们莫忘事虏之耻,立志雪耻。
这样的碑在全国各地都有,尽管大明有更多的忠义碑,那里铭刻着誓死不降敌,抗清到底忠臣义士的名字,而且还有很多或御赐、或恩荣、或圣旨的忠义牌坊。但相比于那些象征着荣誉的牌坊和忠义碑,这“耻碑”却像根刺似的刺的人抬不起来头,让人喘不过气。
不过,对于祖籍松江的章载来说,章家却有朝廷下旨兴建的恩荣牌坊,是为了表彰他父亲章旷以及大伯章简抗清兵败后殉国的义举。
在过去的几年间,朝廷一再通过御赐、或恩荣、或圣旨于各地兴建忠义牌坊。就是为了表彰那些在异族入寇时,抵抗到底以身殉国的忠贞义士。就是为了让他们与汉奸加以区别。进而重新树立百姓的荣辱观。
当然,并不仅仅只是为忠贞义士兴建牌坊,甚至兴乾朝还恢复了五等爵位,按《礼记·王制》:“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而明朝祖制只有公、侯、伯三等,而没有子、男。为了表彰忠义之士的后人,朱明忠在兴乾二年下旨恢复子、男两等爵位。
当然,在大明的爵位制度下,子、男两等爵位都是不可世袭的终身贵族爵位,这两等爵位都得到因而得到朝廷赏赐田地,只是面积各有不同。其免税特权也只局限于受封者一代。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对忠烈遗族的一种补偿和照顾。而作为“一门两烈”的章家唯一的男丁,章载在四年前受封子爵。
而这次章载来长沙,正是受吏部的派遣,前往湖南出仕地方,不过在此之前,需要前往巡抚衙门报道,同时与巡抚见上一面,不过因为巡抚不在衙内,章载只得离开了衙门。
“少爷,既然酒店没有房间,不如就去书院吧,这几年没见您,老爷对你也是想念的很,”
离开衙门后,王运对少爷说道,尽管章载的父亲早已去世,但王运并不是章家的家仆,而是王家的,他是少爷在王家长大时的书僮。
“行,走,直接去书院,去拜见义父。”
位于岳麓山脚下的岳麓书院是湖南最负盛名的书院,其创办于北宋开宝年间,岳麓书院历经近七百年而弦歌不绝,学脉延绵,堪称举世无双。在国内众多书院之中,岳麓书院是最为特殊的一所,南宋末年元军攻破长沙,岳麓书院被付之一炬。岳麓书院几百学生参与战斗,城破后大多自杀殉国。二十几年前清军入寇,尽管早在崇祯十六年,张献忠进攻长沙时,书院既在混战中被毁,但在长沙陷落后,残留于长沙的书院学生大多自杀殉国。
兴乾元年,湖南巡抚下令重建岳麓书院,甚至书院规模远甚于旧时,作为当年王阳明讲学的重地,这里再一次复兴。而在这所刚刚重建的书院之中,王夫之则是最负盛名的教授。
坚持抗清多年,在另一个时空中,终其一生也没有剃发的王夫之,并没有出仕,而是选择了教书育人,他曾到清河书院讲学,而在讲学的同时,又研究清河流行的实学,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岳麓书院,回到了湖南。
当章载来到书院的时候,王夫之刚刚下课,最近他过的并不怎么称心,因为他的主张限制君权的文章与报纸上刚一发表,就引起了轰动,而在轰动之余,更是引起了争议,立即遭受很多人的抨击。而抨击他的人中,不乏知交好友甚至学生。
想到今天与友人的争执,王夫之忍不又在心中感叹。
“难道,今时是圣天子在位,他朝世世代代皆有明君吗?”
“倘若没有今上,我大明又岂会有今天的中兴?限制君权,若是今上无权,大明如何能中兴?”
想到与友人的争辩,王夫之长叹了口气。
“而农,你看,这天下,数年前,你可曾想到过,我大明会有圣天子力揽狂澜,挽天下于倾倒间,驱逐鞑虏于西北?又可曾想到,天下会有今日之盛,可曾想到,不过数年,百姓如以安康如此……”
接连的可曾想到从友人的口中道出时,王夫之可以看到友人的脸上流露着神往,对于所有心怀大明的士人来说,或许,他们对于陛下废除科举,以文官考试取代科举,以实学取代八股文章,但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现在的大明已经中兴在既,甚至正处于盛世之中,再也不见了天启、崇祯两朝的衰败气象。
在欣喜之余,看着天下的百姓生活一天天的好转,王夫之却越来越担心,担心着将来。
“今上当年进京时,曾予百官言道“大明天下,唯我独尊”,从此那时起,天下百官不过只是今上手中提绳木偶,今日陛下为明君,他日太子亦可为明君,可数代之后呢?”
“到那时,万一昏君在位,天下岂不再陷纷乱之中?”
曾几何时,对于陛下王夫之也和其它人一样,对于陛下他也是无限的景仰,但是在过去的几年间,看着朝权不断的向陛下的手中集中,对将来自然更加担心了。
“哎……”
长叹口气,想到最近一段时间,那些友人于报纸上对他的反驳,甚至有人不惜与自己绝交,王夫之的心情就越发的沉重。尽管他不担心朝廷的责难,但友人的指责,却让他难以接受。
难道他们就没有意识到,君权压制臣权,最终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吗?
也许他们真的不知道吧!
就在王夫之的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突然,一个熟悉的话声传入他的耳中。
“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