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卫潇苏醒过来的消息便迅速传遍了船上,大家都按捺住前来打扰的心,给卫潇留下了一整天安心静养的时间,到了晚上简七便来敲门说,整船人听说他醒过来后十分高兴,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在一楼船舱的大膳房内开上一桌夜席,如今宴席已经整的差不多了,大家都专候着等他们过来。
白浅予想着卫潇还重伤未愈,如今修复术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这个重伤的程度,便想着替卫潇推了,客气道:“多谢大家的美意!只是卫潇如今伤的厉害,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反倒要劳烦大家照应着他,不如不去,让大家放开怀吃个自在。”
简七一听,苦着脸道:“我出来时,老陆他们便说,我说请不动卫英雄出来,他们便砸了我的招牌,回去便四处散播说‘小七烤鱼,一塌糊涂,非但不好吃,还惨不忍睹!’,封了我的门路!”
白浅予听得“噗嗤”一笑,想不到老陆那号粗人,也能讲出这等幽默的句子来,拿眼看向卫潇,卫潇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床榻,推开被子,慢慢的从床上落下地来,道:“既如此,也不让你难做就是,我若不去,也扫了大家的兴,只去略坐坐便回。”
简七听得眉花眼笑,白浅予担心道:“可是他们若起哄劝你酒……”她记得卫潇酒量不甚大,在军营中便被独孤信为首的一帮将领灌醉过,几乎是人事不醒,如今这身上还有伤,更加不能沾酒。
卫潇自取了床头的外套来披上,走近前来,握住她的手:“放心,他们看我这样子,怎么劝的下嘴?定然不会喝的。”
让白浅予扶着,慢慢走出了门,前面是简七开道,后头跟着蹦蹦跳跳的三叶草和小狐狸,一行人逶迤行过船尾,下了扶梯,便到了一楼船尾的大膳房中。
这一楼除了个大舱房,内设了大通铺,供一干讨海人居住,真真虽一介女流之辈,也在远远的墙角打了个地铺,同他们混住在一起,这等下海讨生活的人,原本穷苦,条件虽简陋,也便不太讲究这些。
除这一间大通铺房外,整个一楼,便只船尾的一间大膳房,连着一个小小的厨房,平常因为上得了姜老鳖这船的客人,都是腰缠万贯的贵客,讲究着身份,一般都在自己房中用饭,不大肯出来凑合一席,今天大家经这海上斗恶鲨一事,齐心协力,同生共死了一回,自然便比先前心里头亲切了些,疏防少了些,竟然全都赞成在膳房中吃个夜席,最难得的是平常从来足不住户的墨归云,竟也来了。
他来的时候依旧一袭白衣飘飘,显得一尘不染,清冷出尘,却难得的亲和了些,面上也不再一副拒人千里的神情,真真那天晚上也难得的换了件蓝色的裙子,衣料柔软如云,腰身若纨束,腰带上嵌了颗不大却极亮的珍珠,看起来简直流光溢彩,宛若凌波仙子,众人便起哄说让墨归云弹个琴,真真跳个舞,为大家助助兴,琴师佳人,此乃是这大海之上,亘绝千古的好节目,谁料墨归云还未沉下脸,真真倒先拉下脸,说自己虽出身贫寒,却不是舞女,绝不卖艺。
众人那天晚上兴致高,也不跟真真计较什么,恰逢这时简七又领着卫潇和白浅予走进门来,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去,纷纷起身替他们让座,连三叶草和小狐狸也跟着沾了光,伴着他们得了一席,两只也挨着一起坐了靠里的贵宾座。
桌上已上了几道小菜,凉拌海带丝、皮蛋豆腐、卤藕、水煮毛豆,并黑胡椒烤香菇、青椒炒肉、醋溜土豆丝等几个热菜,虽然平常,但在这远离大陆几万里的大海上,便显得极不平常了。
等大家都入了席,简七便笑吟吟的去厨房端了几碗大菜出来,众人一看,那装菜的碗砵虽然简陋,几色菜却是海上独有:
一碗鱼包肉,乃是海鳗肉碾成薄片,将猪肉包好,再切成卷,在油锅里炸熟,再捞起,碗中铺上散子,做成花瓣状,再铺上一层菜芯,将鱼包肉堆在菜芯上,再放上炒熟的热笋片和胡萝卜,淋上花椒水、清汤、味精、鸡蛋液、糖、盐和湿淀粉勾好的芡,一端上来,立刻一股香气扑鼻,再加上色泽鲜亮,引来众人一阵赞叹。
简七甚是高兴,又折返身端上了一道铁板虎头鱼,一道雪汁马蹄螺,一道麻辣开背虾,一道鱿鱼糯米卷,一道三鲜鱼丸汤,正要端上一大盆海鲜菠萝饭,却被老陆挡住,连叫“拿下去、拿下去!”,此时大家还要轮番敬卫英雄的酒呢,怎么先将饭端出来了!
简七便笑嘻嘻的将海鲜菠萝饭端回厨房,放蒸笼上热着。
一转身,却端回一个大托盘,盘上放了八只小碗,一一放到众人面前,一脸神秘的道:“可别小瞧诸位碗中的这碗羹,这可是今日的主菜!”
一边说着,又跑回厨房,再端了八碗羹过来,为席上剩余人等一一添上。
朱翼看了一眼,见那乃是一碗熬得极好的鱼翅羹,不由奇道:“鱼翅虽贵,咱们却也不是没尝过,小七你怎么把这碗羹说的如此金贵?”
简七嘿嘿一笑,道:“朱大爷再细想想!”
朱翼转了转脑子,那边宁无欲已经道:“莫非今日这鱼翅,就是割自那头烈赤鲨身上?”
简七点头笑道:“正是!”
众人一听,两眼放光,各各拿筷子夹了一筷子,一尝,果然比以往吃的更鲜香美味些,俱是称赞。
简七笑道:“那烈赤鲨鱼肉太硬,比寻常的野猪肉还硬些,而且它的盾鳞太厚,刀剑都砍不透,所以咱们便割了这鱼翅,给船上的诸位贵客尝个鲜,也算就地取材,实打实的好料!”
老陆点头道:“咱也算吃过几次鱼翅的,只这烈赤鲨的鱼翅,却从没吃过,乃是卫兄弟和咱这一船人拿命换来的,味道吃着分外香些!”
“来,咱先敬卫兄弟一碗!”老陆一面说着,当先站了起来,往自己碗里倒了一大碗水酒,双手捧起,对着卫潇道:“今儿大家都有心敬你,只是担心你的伤势不便饮酒,不好开口,我便先开头来做这个恶人,当先开道,也好让大家伙儿后头喝得畅快些!”
众人哄然叫好,拍手鼓掌,连桌子都被敲的咚咚响。
这一大桌,连上讨海人,一共也有十来个人,不当值的水手,也在旁边拼了两张小桌,凑在一处,大家只恐不够热闹。
当值的水手听得里头喧闹,杯盘乱响,自己在这大海上灌着薄雾,喝着凉风,十分的心痒难熬,一边摇着桨,一边将眼睛往那灯火通明的大膳房中瞧,虽然从窗子外瞧过去也瞧不出个什么名堂。
大膳房中大家闹得厉害,卫潇本要推辞两句,却被淹没在众人一边轰然叫好声中,七手八脚将他扶了起来,连连道:“卫英雄今日万不可推辞!不然便是小觑了我们的心意!我们的心意虽不值钱,但命却值钱,卫英雄救了一船人的性命,再怎么也务必喝下两口,让我们略表一表心意!”
卫潇连连要推,那些人哪容得他说话,早已转过头去,对着老陆道:“你要敬卫英雄酒,须得要有个说法!”
老陆啐了一口道:“敬酒便敬酒,我一个大老粗,能有什么说法?这酒我便是敬给卫英雄的,谢卫英雄救了咱哥仨的性命,没叫咱们这海上淘金客的一世英名给生生丧尽!”
众人拍手叫道:“好!就是这个理!”
老陆刚要凑近唇将那一碗水酒干了,冷不防却被宁无欲按下,一手夺过,淡淡道:“老陆,你拿这个船上水手们平常喝的防寒湿的烈酒‘闷倒驴’敬卫英雄就不该了!这酒号称‘闷倒驴’,一口饮下,连驴都闷得倒,你这不是成心要卫英雄喝醉么?”
他语声虽不高,但偏偏每字每句,都清晰无比,在一片喧闹声中生生发出,竟让每个人耳朵中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陆便不好再端那碗水酒,冷不丁他旁边的常胜笑道:“宁庄主这个话说的是,但咱们日常行走惯了海上的,岂能少得了好酒?”一弯腰,从脚旁拿起一坛子酒,拍了泥封,那封一开,立刻一股香气弥漫开来,纵在许多菜香之间,仍然香气浓烈得欲醉人。
宁无欲闭起双眼,细嗅了那酒香,蓦的将双眼瞪大:“竟然是西陆的西凤朝阳酒,传说是西陆贵族家珍藏十八年以上的嫁女儿的酒,务求在婚席上喝个宾主尽欢,所以酒气极香极浓,入口绵软,后劲却足,也称‘十里香’,但这贵族家中为图好彩头,平常从不送人,——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你们竟是怎么弄到手的?”
朱翼张了张嘴,刚要说,常胜却是一脸笑的莫测高深,打断了他的话头:“咱们兄弟仨,也算纵横海上,四陆闻名,弄到这种稀罕酒,自然是有点儿法子的!”
将卫潇的碗端起,将碗中的水酒朝边沿的地面上倒了,将那西凤朝阳酒咚咚倒上一大满碗,递到卫潇手中,又替老陆也将酒水换了,道:“老陆,你先代哥仨先敬一个,咱们随后跟上!”
白浅予一见,连忙起身替卫潇挡住,道:“既是老陆替兄弟仨敬上一的,便该三人一同敬,怎么能一个一个的来?再者说了,卫潇重伤未愈,一口气连饮三杯也吃不消,你们若要一个个的敬,那我便代他喝了这一碗!”
她自忖平常还略有些酒量,平常跟几个闺蜜下下馆子,女人们兴起的时候都还能小酌上几杯,料着喝上一点儿这酒料也无妨。
伸手刚要接过卫潇手中的碗,便被宁无欲拦住,宁无欲眼中似笑非笑:“白姑娘,你还未过门的一个黄花大姑娘,并未与卫潇行周公之礼,这酒却是不能代的。”
白浅予一怔,听到他说“周公之礼”,大庭广众之下,脸便红了起来,支吾道:“这个……也是能看出来的么?”
宁无欲淡淡一笑,笑的颇有些意味,右手中指在自己额头正中敲了两敲:“白姑娘难道忘了,宁某的‘天眼术’是能够看见寻常很多人看不见的东西的么?”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白浅予脸上更红,只得强辩道:“可是,老陆常胜他们,也并不是亲兄弟啊,凭什么老陆可以代他们兄弟敬酒?”
宁无欲淡淡一笑,胸有成竹:“人家可是对着天地四荒八合天地诸神结拜过的,不叙前世来生,但求今生同生共死,同葬一地,情同手足,割血饮誓,这却是不一样的。”
白浅予倒想到宁无欲巧言善辩至此,愣了一愣,老陆已经趁机将酒敬了过来,说是先干为敬,自己一仰脖将满满一大碗酒喝得涓滴不甚,然后看着卫潇。
一桌人便将目光落在卫潇身上。
卫潇一贯不擅酒席场合,见此也只有揣度了一下,尚自能饮下几碗,便吸了一口气,将那碗酒灌入了口中。
那西凤朝阳酒初时极绵软,卫潇饮落喉中时,便觉得没有想象的烈,放下了一半心,尚自镇定。
自老陆这一碗酒开口,众人劝酒那便如开了闸般,挡都挡不住,一个个的敬了上来,白浅予也知道喝了老陆这一碗,再推辞谁的酒都不是,心中暗暗叫苦,十分后悔不迭,再看宁无欲时,只见他隐在一堆人身后,眼睛里兀自闪着冷光,微微而笑。
她霎时便明白,这宁无欲十分之小气,长乐坊踢馆之事他一直耿介于怀,平常却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上了船与卫潇斗了一把头等舱拍卖,偏偏卫潇聪明绝顶,又没让他占到便宜,是以他时时处处寻着心机,定要将这折在卫潇头上的一仗扳点儿回来。
他话语虽不多,暗打机锋,迂回曲折,置人于不能退让之地倒是十分拿手,几句话便将老陆敬卫潇的酒劝了下去,他先敲了锣,开了场,便自顾自收拾起手段躲在一旁喜滋滋的看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