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徐冽篇之一(1 / 1)

001:徐冽篇之一

昭宁帝在位的第五个年头,朝廷开了第一科武举科考。

徐冽的武状元,得来实在过于容易了些。

他自幼要比别人能干得多,又是天门山学艺归来的,无论是西郊大营校场对战还是金殿上天子问答,他都是绝对出色的那一个。

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被关在了府中,出不去了。

这本该是他上殿听封,拜官谢恩的日子,然而眼下他是被五花大绑的丢在房中,他兄长徐霖就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任凭他说的口干舌燥,兄长也无动于衷。

“六郎,父亲他是为了你好,你听话一些吧。”

徐冽突然就不挣扎了。

为了他好?

这个武状元,是他靠自己的真本事得来的。

如今一句为了他好,就能够替他做决定,要他放弃这条路吗?

徐冽登时只觉得喉咙发紧,连这个一向无话不谈的长兄,也实在没什么好跟他说的了。

徐霖大概是听见内室没有了挣扎的动静,起初也吓了一跳的,须臾起身,快步至于内室中,入眼所见便是徐冽双眼无神,直勾勾的盯着东墙上悬着的那柄宝剑。

那是徐冽自天门山学成归来时候,父亲送给他的。

徐霖心里也不好受,长叹一声,往黄花梨架子床的床尾方向步去,把长衫下摆一撩,在床尾的圆墩儿上坐了下去:“六郎,朝廷开武举科,是因边境不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事。

父亲是禁军统领,每日在御前行走,知道的比旁人要多些。

你——

你从小也并不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这回考中武状元,真叫你上殿听封,说不得明儿就要动身往南境而去。

父亲是战场负伤回来的人,当年差点儿丢了性命,他是不想叫你去冒这个险。

六郎,你也体恤父亲一些吧。”

徐冽眼角动了下:“大哥,当年父亲逼你弃武从文,你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吗?”

徐霖叫他这句话反问的哑口无言。

他们徐家世代行武,先祖本就是累军功发家,才挣下如今这份儿家业来。

连他们的父亲,如今的禁军大统领徐照,年轻的时候也是战功赫赫之人。

若非是战场负伤,到现在也仍旧是马上征战的大将军。

徐霖的性子一向更温吞随和些,更像他母亲。

徐冽的脾气却随了徐照。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事到如今,你没能争过父亲,不是也只能认命吗?”

徐霖看见了他手腕上的红痕。

捆缚徐冽的虽是软绳,但是因为徐冽武艺高强,父亲生怕他挣脱开来,一时这府中没人能够辖得住他,故而吩咐人捆的十分紧,他一旦剧烈的挣扎起来,便很容易会伤到自己。

徐霖叹了口气,欠了欠身,到底不忍心,还是替他松了些:“你说你这又是何苦?

父亲也只有咱们兄弟几个,四郎身体又一向弱,成天病歪歪的。

你从小学武,父亲还把你送去天门山学艺,如果不是真的在战场上负伤给打怕了……”

“他怕了,就要断了我的后路吗?”

·

清宁殿很少有这样凝重的气氛。

金碧辉煌的大殿本来就威严压迫人,朝臣入殿来面圣,举凡有事要回,都格外谨慎,就连内阁首辅沈殿臣也不例外。

实在是昭宁帝的脾气算不上好,年轻时候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残暴。

仁君圣主,他跟这四个字从来不沾边。

文武百官在昭宁帝面前,少有敢轻狂放肆,更别说是孟浪无状。

今天的清宁殿,却格外不同。

徐照做了几年的禁军统领,其实深得昭宁帝信任的。

护卫宫城的职责交到他手上,实则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并托付的。

这样的人,只要不涉及到党争一类的事情里去,平日里昭宁帝对他总是多出些耐心和信任。

自从他战场负伤回京,统领禁军,到如今也有七八年的时间,昭宁帝几乎连一句重话也没跟徐照说过。

眼下徐照跪的笔直,直挺挺跪在殿下,端的是一派绝不退让的架势。

昭宁帝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已经好半天没有应徐照的话。

孙符站在一旁看着,便知道恐怕是不好。

偏偏这样的情形,他做奴才的,实在是没有开口的资格。

徐照又俯身下去磕了个头。

昭宁帝大手一挥:“你不用磕了,朕只问你,徐照,徐冽这个武状元,你果真要朕拿掉吗?”

天子肯退让一步,多难得的事啊。

孙符急的鬓边盗出一层的冷汗来,恨不得跪下去替徐照回上一句不必了。

徐照却真的一点儿也不让步的:“皇上知道臣,当年战场负伤回京,在家里足足养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捡回来这条命,但也落下了旧疾,年年都要复发一次,每逢天寒地冻,臣这条腿就老是出问题。

臣晓得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不然也不会开武举科。

可是臣膝下只有三个儿子,四郎他身体又不好,先前承蒙皇上恩典,点了胡御医去给四郎诊了个脉,四郎能不能熬过今年冬天都还不知道,胡御医一定也回明了皇上的。

六郎虽然是庶出,可他从小养在上房院里,臣也没拿他当庶出的孩子看待。

他自幼骨骼惊奇,是练武奇才,臣当年也确实是这样培养他的。

只是如今,臣请皇上可怜可怜臣……臣实在不愿骨肉分离,白发人送黑发人。”

昭宁帝倏尔笑了。

徐照心下也咯噔一声。

他抬头看上去,匆匆一眼,紧着又收回视线,哪里敢真的同天子对视良久。

但是昭宁帝的确是在笑,眉眼弯弯的。

“行了,你去吧,朕知道了。”

就这样……?

徐照心里头有些不敢确认,就跪在殿中没有动。

昭宁帝啧了一声:“你在朕跟前当差这些年,从来没求过朕一件事。

可怜天下父母心,朕也没有不体恤你的。

只是可惜了你们家六郎,他的确是个不错的。

如今朝廷开武举科,他虽然是武状元,但除他之外,也有不错的孩子,你既然舍不得,就把他留在身边吧,再过几年,朕自然给他个好前程,或是放到禁军中历练几年,等将来好准备接你的班。”

徐照待要再开口,昭宁帝已经摆了手叫他去。

直到出了清宁殿,徐照才发觉他后背早就已经浸湿透了。

孙符亲自送他出来的。

本来是把人送出殿外便好,今日孙符却犹豫一瞬之后,随着徐照下了殿前玉阶。

徐照驻足回望他:“孙总管有话跟我说?”

孙符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大统领,奴才是自幼服侍皇上的,皇上的脾气性情,天底下再没有比奴才更明白的。

您今儿在皇上这儿开了这样的口,皇上给足了您面子,也给足了徐家面子。

只是这样的事情,今后便再不能有了。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您可不敢忘了。”

如果不是昭宁帝有意,孙符不会贸然来跟他说这样的话。

这是个人精,打小在内廷浸泡出来的。

徐照一颗心算是彻底落回了肚子里去:“孙公公且宽心,这样的事,也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孙符欲言又止,到底是没有再开口,目送了他走远,才提步回殿去。

昭宁帝已经从正殿中挪去了东暖阁里。

御案上的名单,正是这次武举考试选拔人才最终定下的名单。

徐冽的确是成绩优异,拔得头筹是必然,且他的势力太出众了,要强过这名单上所有的人。

皇上亲口说过,势力悬殊四个字。

如今这样的人才,却不能用了。

孙符轻手轻脚的近前去,昭宁帝眼皮都没抬一下:“出宫了?”

他才点头:“恐怕徐小郎君在家里也有得闹腾,大统领片刻也没耽搁,径直就出宫去了。”

昭宁帝冷笑一声:“你看看,皇帝多难当。”

这话孙符就不敢接了。

昭宁帝朱批在手,在那份儿名单上圈圈点点一番:“徐冽这样的人才,太可惜了。

但是你说徐照这样的人,徐家这样的人家,他开了口,朕真的不给他这个恩典吗?

非要把徐冽放到南境去驻守,这偌大一个宫城,禁军统领之责,朕还如何敢安心的交给徐照。”

孙符头皮一麻:“奴才瞧着大统领也不是那样的人。”

“想说他忠君体国?”昭宁帝手上那只狼毫已经放回了远处去。

孙符远远地看了一眼。

徐冽的名字上被朱红色重重一笔划了下去。

余下的那些人里,皇上最看重的也只有秦家三郎。

这次武举,能在徐冽手上走上十招以上的,也只有秦况华一个。

“他真的忠君体国,就不会明知道朝廷要用人,还到清宁殿说这样的话。”

昭宁帝随手把折子合上,撂到案上去:“秦家——”

他深吸了口气:“秦家的长子不中用,他家的二姑娘是不是前两年刚完婚嫁到太原府?”

孙符眼珠子一滚,想了想,回了声是:“秦大公子自幼被他家老太太惯坏了,养成个纨绔性子,到如今二十五了,成日流连烟花之地,正经事情是一件也不做。

不过秦家倒本分,也没靠着祖宗荫封给他争个一官半职的。

反倒是秦三郎君——但三郎君不是宗子,是以先前即便得荫封,官也只在六品。

这是个有出息的,所以才下场参加了这回的武举考试。

秦家的二姑娘是两年前与太原府张家的宗子完的婚,做了人家家里的宗妇,这两年也没怎么回京城走动。”

昭宁帝的指尖点在案上,轻轻地,一递一下:“秦况华就补了徐冽的缺,点他做今科武状元,往南境驻守,他还年轻,擢他做总兵,军中恐怕也不服,便做个三品参将,以后再说吧。

秦家的嫡长子既然这样不争气,那就吩咐内阁和吏部,拟着在京城寻个缺差,点了他家二姑爷入京补缺,令携家眷入京吧。”

孙符诶的应声下来。

这样抬举秦家,也是做给徐照看的。

孙符便知道天子心里有气,只是强压着怒火不发作而已。

但愿那位大统领真的是个聪明人,而非武人心思,心思简单。

否则今后少不得有见罪于天子的时候,那徐家上下,可就真要倒霉了。

·

徐照那头出宫之后,直奔府邸而回去。

直到进了家门,他脸色都还铁青难看。

门上当值的小厮神色惶惶然,徐照眉头蹙拢:“府上有事?”

他这趟进宫,去了近两个时辰。

临走前就怕徐冽生事,不服管教,把人给五花大绑,还叫大郎留在他屋里看着,照说不应该出事的。

那小厮闻言,双膝一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六公子……六公子他……他跑了!”

徐照瞳孔一震,眼珠子瞪圆的时候,瞧见了从不远处正快步迎来的徐霖。

徐霖的面色神情,再配上小厮此时的一句话,徐照登时怒从中来。

他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去,右手高高举起,却到底没落到徐霖脸上去。

徐霖倒也不心虚:“父亲,六郎他……”

“是你放走了你弟弟?”

徐照的声音是冷冽的。

徐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

可他还是如实点头答了一声是:“父亲,倒不如叫六郎出去走走散散心,过些时日,说不定他就想通了。”

“来人——”

“父亲!”

当着府中这么多奴才的面儿,徐霖跪在了徐照的脚边:“您放六郎去吧!

他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才在京中崭露头角,显出锋芒,就被您给亲手扼杀,他从小是那样敬您爱您,如今接受不了,您把他困在府里,早晚会要了他的命,或是家宅再无安宁的时日。

他同儿子说了,只是出去走走,散散心。

您此去宫中,他的武状元是甭想了,皇上就是看在徐家的份儿上,也不会驳了您的,您还怕什么呢?”

怕什么……?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

他不叫徐冽做这个武状元,是为了把这个儿子留在身边,不叫他到战场去冒险。

可是徐冽这一走,他又何尝不是彻底失去了这个儿子?

那他今天所做的这一切,甚至不惜见罪于天子,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