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初春,三场诗会召开之际,一首过惶恐滩以琵琶楼为起点,经过刘四爷等泼皮暗中添油加醋的宣传,在半个时辰内传变内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小王爷赵楷听到消息破口大骂,连忙跑到皇兄那里赔罪解释,然后以出门散心为由当天远离汴京以示诚心。万一有人指使陈清秋这么做事后说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文人士子不清楚朝廷的暗流涌动,听闻写出这种千古名篇的御史竟然被关进典魁司地牢,还被一群阉人鹰犬逼的写绝笔,顿时都来了火气。
无需授意,许多读书人便火急火燎的往回跑,找师长找家族,告知这件事情。
皇宫内。
天子赵诘收到这首诗,愣在当场久久不语,最后竟是热泪盈眶:“陈爱卿,是朕亏待你了!谁把陈爱卿送去的典魁司,无法无天,还有没有把朕这个天子放在眼里?”
薛九全连忙跪在地上,哀声请罚。
唯独万贵妃脸色阴沉,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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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
浩浩荡荡的学子队伍便冲到了踊路街典魁司,背景强横的几位王公世子,直接就带着传令太监冲进大狱。
抬眼瞧去,只见昏暗地牢中,那无恶不作的曹太岁,正用麻绳给陈清秋陈大人绑了个‘龟甲缚’,面色凶神恶煞,旁边还放着皮鞭、蜡烛,不知意欲何为。
“曹贼,你大胆。”
瞧见这一幕,霎时间群情激愤。
堂堂朝廷命官,又是赤胆忠心的大忠臣,被奸贼绑成这副模样,在场诸多年轻文人如何不气。
几个妙玲才女,眼神恨不得要吃人。
闻讯焦急赶来的陈靖柳,双眼充满血丝,也不知几天没合眼。
她瞧见父亲正被人动用私刑,惊叫一声,跑上去推开了曹华怒骂道:“你这狗贼,我爹已经官复原职,你竟敢对他动用私刑,你不得好死。”
陈清秋被五花大绑,嘴里还塞着毛巾,在地上扭动哼哼,想要制止闺女却说不出。
情急之下力气很大,曹华被推开几步,望了她一眼,却也只是轻描淡写‘切’了一声。练习绳艺累的满头大汗,他坐到了牢房的木床上,翘着二郎腿休息。
太嚣张了!
当着圣旨的面,竟然敢如此放肆!
文人士子顿时来了火气,有几个胆大的撸起袖子就要动手。
几十人围上来,年轻气盛倒是有些气势。
不过,动手?
常言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
曹华只想当好好先生,可不是出气筒。
他双眸一沉,轻拍手掌。
啪啪!
咚..咚..咚..
铠甲沙沙,脚步声如急雨。
两百黑羽卫抽刀张弩,把书生门围的严严实实。
地牢内,杀气森然。
几个女子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才想起这里是典魁司,而面前的,是杀人不眨眼的京都太岁。听说此事起因,便是曹贼强占陈御史独女不成,恼羞成怒才用这种手段逼迫女子就范。
念及此处,几个女子花容失色,胆小的直接退开几步,瑟瑟发抖。
陈靖柳也回过神,见他脸色阴沉,低下头抱着父亲,默然不语。
他站起身来,扫了面前几十号人一眼,目如鹰隼,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人敢对视。
“我数三声,从本公子眼前消失,没走的,就不用走了。”
说话间,他伸出右手中指:
“一!”
嘈杂声四起,方才还义愤填膺的书生们霎时间作鸟兽散,只有两个背景比较大的,帮忙抬起了陈清秋。
“二!”
伸出左手中指。
地牢之中,已经人去楼空。
他吐了口浊气,心满意足的勾起嘴角露出笑容。
无论如何,目的达到了。
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觉浑身舒坦:“收工!”
“诺!”
地牢外,两百黑甲收刀归位,井然有序的散去。
“每天起床第一句,先给自己打个气....”
曹大官人哼着小调,缓步离开了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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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城青莲巷,住的都是小官小吏。
陈清秋被诸多士子抬着,送回了陈家小院。
五花大绑已经解开,但陈清秋似乎受到惊吓,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身体微微颤抖。
两进小院不大,只有几个老仆人得知老爷官复原职,已经准保好火盆等物件为老爷祛灾除厄运。
陈清秋在女儿的搀扶下,晃晃悠悠的走回了小院,让仆人关上了门。
诸多士子皆是茫然,好多过来拜访的同僚也是奇怪,不过念在陈清秋到鬼门关走了一遭,也没有打扰。
小院清幽,没有多少摆设,只有一棵老杏树枝叶茂密,伸出了墙头。
陈清秋坐在杏树下的石桌上,眼神呆滞望向前方,对仆人话语充耳不闻。
陈靖柳端着茶水,坐在父亲旁边轻声劝慰:
“爹爹,平安就好,如今圣上发了话,曹华那恶人,定是不敢再动你。”
“靖柳!”
从踊路街到家里未发一言的陈清秋,此时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明天我便告老还乡。唉...糊涂半辈子,此时才明白什么叫愚忠!”
“啊?”
陈靖柳面带不解,不明白父亲好不容易得圣上重视,为何要急流勇退。
陈清秋沉默稍许,缓缓摇头:“日后你为亡母守孝在京中要万事小心,也要提醒林冲,朝堂上的水,比为父想象的要深...”
话语云中雾里,陈靖柳听不明白,只能淡淡嗯了一声,又说道:“冲哥哥识时务,无需爹爹叮嘱。”
话看起来是夸奖,却包含讥讽之意。
陈清秋轻叹,正要与女儿继续说教,院门却被推开了。
小院中,身着武官袍子的男子,进入院中在石桌前跪下:
“见过陈伯,这些天伯父身陷牢狱,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陈清秋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大错,根本不是四处打点关系便能解决的。不过,能不能解决是一回事,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
陈清秋叹了口气,抬起手唏嘘道:“林冲,你一向稳重,但在京城为官光稳重不够。过几天你抽个时间,去武安侯府拜访曹公子...”
“为什么?”
话未说完,陈靖柳便站了起来,面色微恼:“那奸贼仗势欺人,还想把我..把我...爹爹您怎能让冲哥哥与其同流合污,莫非爹爹您也投身了阉党?”
在陈靖柳心中,父亲陈清秋绝对是好官,两袖清风兢兢业业,只是不愿结党营私才没得朝廷重用。一辈子都抗过来了,岂能为了后辈前途晚节不保。
“闭嘴!”陈清秋脸色微沉:“林冲,你先出去。”
“好!”林冲提着长枪,目光转了转,起身出了门。
陈清秋坐在石桌前,斟酌良久,才低声说道:“为父的诗才你难得不知。过惶恐滩?我在江西长大,这辈子都没敢跨过惶恐滩,至于零丁洋,我连在哪儿都不知道。”
陈靖柳微微一怔,满眼不可思议。
“爹爹你是说...”
“嘘!”
陈清秋制止女儿,根本不敢让此事传出去,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曹公一颗赤子之心,又有通天才学,忍千夫所指之骂名,依旧在暗中运作。
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为了大宋千秋基业,百姓的万世太平!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站起身来,看着院里的老杏树,满眼悲苍与敬仰:“大隐隐与朝!只恨我陈清秋早生了四十年,不能拜入公子门下,挽我朝与大厦将倾。”
陈靖柳满眼错愕,站在原地,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她谁都可以不信,却不能不相信父亲。
那两首诗本就是曹华亲口说出,如今这首过惶恐滩,救了她爹的性命。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句句断肠,字字泣血!
这到底是多忍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写出这样震撼人心的诗句。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说的不正是曹华这个出生陋巷的孤儿,委身与阉人门下,忍受屈辱与谩骂,一步步走过来的路。
他,莫非真有一本孤本诗集?
陈靖柳身体微微颤抖,满眼茫然,却说不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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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还未等各方大儒登门拜访,陈清秋便以身体不适为由,上书告老还乡。
天子赵诘再三挽留,最后亲自送到了宫门外,与这位赤胆忠心的臣子告别。
一首过惶恐滩,加上被典魁司迫害的遭遇,让京城无数文人歌姬唏嘘,自发为陈大人送行。
一匹老马,三两仆役。
陈清秋清廉一辈子从来堂堂正正,这次却十分没落,对于同僚的安慰与祝贺称赞,都是颔首示意一言不发。
直到行出汴京十里外,他才掀开车帘,对东方俯首一拜:
“公子送万世清名,陈某愧不敢当,待公子平定天下之日,陈某必印书万册,以正公子千古贤名。”
年逾花甲的老人,老泪纵横:
“陈清秋,拜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