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信与郭侗拜别张氏出来后,两兄弟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走在一处廊下,郭侗突然停下脚。
“去年刚下雪时我们兄弟也在这里说过话,意哥儿还记得?”
郭信想了一下,眼前确有似曾相识的印象,只是今年入冬天气古怪,至今仍未见有下雪,在普遍讲究农时的人们眼中并不是好的兆头。
“记得,那时兄长曾说过此宅当初是前朝枢密使冯玉的故宅,咱们一家都依仗阿父才能轻松度日。”
“我还说了许多别的话…不过不重要了。刚才二郎对阿母说的那番话很有深意——听说很多将领在劝父亲登上帝位,真有此事?”
郭信微微沉吟道:“在中军我亲眼所见就有一次,皇帝已经驾崩,阿父恐怕无法违背数万禁军将士的集体意志。”
至于亲爹郭威的主观意愿,兄弟二人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有些话是决然不能说出口的。
郭侗喟然长叹一声:“真没想到咱家会有如此大运。世事无常,祸福相依,佛家亦在灭谛中讲一个涅盘,比起其他敛财无度、贪求权色、专事弄权的诸位相公们,阿父像不像戒除了贪、嗔、痴的圣者?在阿母身边待得久了,我现在也越来越信这些说法道理。”
“不仅是时运,阿父自从先帝驾崩,去关中平叛以来在军中一直经营得很好,很多关键的藩镇也与我家亲善,以至宫中所依赖的宗室都未在局势上发挥大的作用。”
郭侗闻言只是顺应式地点点头,他一直待在衙署中,所司职事也不过是太仆寺的一亩三分地,对军中诸事的了解相当匮乏。
“意哥儿现在要去哪儿?”
“兄长说大军在城中杀戮太重,我也有同感。待父亲今日面见过太后,我有意去劝父亲下令停止禁军在城中抢掠。兄长和我同往?”
除此之外,还有答应王氏的事要差人去办,不过被郭信有意跳过了。
“罢了,我不能骑马,不能耽误正事,意哥儿先去罢。待我将家中安顿好了,再去拜见父亲。”
郭信遂与郭侗告别,回到自己院子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一身干净衣服换上,正巧郭朴办完差事回来,称慕容延钊已率人将刘铢府第围困。
城中已经戒严,街上不见商人百姓,只有来自各厢已不受约束的乱兵,许多沿街的铺面酒肆和民居楼牌等都已在昨晚就烧了,远处仍有人在纵火,乌黑浓烟在四面八方升起,空气里满是木头燃烧和尸体血肉混合起来的难闻气味。
刘铢既然跑不了,郭信便不急着去找他,遂还是先打算去找郭威。
把守宫城明德门的是禁军武将何福进,何福进的年纪相当大了,胡子已完全白了,完全就是个老人,虽然历经数朝,但数十年都在中级武将打转,直到今年才进入郭威视线拔以重用,如今颇得郭威信任。
郭信心中暗想:或许正是因为何福进年纪太大,这个年纪有野心也干不成事了,郭威才放心让他在这儿值守宫门。
郭信上前询问,得知郭威与王峻已前去万岁宫面见李太后,冯道等百官和诸军大将们都在崇元殿内等待太后选择哪位宗亲继位的诏令。
郭信听罢便要入宫,何福进则以眼神示意郭信身后的一行亲随,用着客气却又不容分说的语气提醒:“末将奉郭相公之令,任何人都不得带甲士入宫,即便是小郭相公,也请下马步行入宫,得罪之处,烦请小郭相公谅宥。”
“好说,将军尽忠职守,岂有不从之理。”
郭信遂令郭朴与亲兵等候,单独进入明德门。
进入宫城之内,四周的一切都静悄悄的,临墙遍植的树木早已掉光了叶子,远近的殿宇也是灰扑扑的,戗脊之上仿佛压着什么东西,建筑虽然无言,但没有人的活动,一切又显得异常压抑。
郭信要去的是崇元殿,是外朝第一间大殿,只需再过一道门,就到了崇元殿前的广场。
郭信知道怎么走,但依然有小黄门跟上来在前为他引路,这是外朝臣子受诏入宫的规矩,既是为了不熟悉宫城的人,也是防止他们四处乱跑、乱看,皇宫里的一切都比外间更讲规矩,但当外面的世界不再讲君臣父子的规矩时,宫城内的规矩也就变成一张裱糊的纸了。
小黄门年纪不大,身上穿得很好,走在前面步履轻快,竟显得兴致不错。
通往崇元殿的路不长不短,但走路还是需要一点功夫,郭信装出训斥的口吻:“皇帝新崩,身为帝室家仆,怎敢走路这般轻浮?”
小黄门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就跪在地上:“将军恕罪,奴不是轻浮,只是想到郭侍中把奸臣们都捉了去,以后朝廷上都是忠义之公,奴日后往内带的诸公也都是史书上的忠良,这才忍不住心里头高兴。”
“巧舌。奸臣是捉不完的。”
“旁的人奴不敢说,郭侍中必定是好人,连宫里杂役都知道的事,众位相公里,只有郭侍中最是忠良能干。”
郭信笑了笑,小黄门说得都是胡话,但自己却没有继续怪罪下去的理由了,他接着顺口问道:“什么名字,在禁中当差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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