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啊,或是真的不懂,也或是懂了,但依然自欺欺人。且将手里那三瓜两枣死抓着,生怕漏掉了丝丝毫厘,自个圈子里也在排挤、倾轧。可难道你们便从未有过思量,想想你们家几代前后,用如今的局面与其对比之,境遇光景有何不同?”
张鹤龄此时的声音反而淡了,可淡淡的话,依然很冷,直戳戳的扎在了他们的心上。
国公几家,国候几十,伯爵以下更是以百而计,能在如此大的圈子里,成为事实上的主导之人,若说他们毫无脑子,张鹤龄压根不信。
即便是他们真就纨绔不堪,可他们的父辈、祖辈,难道亦是?
不可能的!
目前当朝的这一批公候,大多皆是经历过天顺、成化时期的人,那几十年岁月的经历,是大明极为关键的转折期,在此期间有过经历的人,由不得不懂啊。
当然,心里懂是一回事,面上不懂又是另一回事了。
张鹤龄如今的说辞,便是赤裸裸的在他们面前揭示。
张仑的面色有些变幻,朱麒和李醒则是望着张仑,也是面色有些动容。
张鹤龄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声音低沉道:“我直言,看不起尔等,不是说你们无有能力,无有底蕴家业,我看不起的是你们,活在梦里,或是明明知道梦是假的,还依然编制着梦,骗自己更骗别人。
说到底,还不是藏着各家的心思,揣着明白装糊涂,以为在圈子里多划拉一下别人,便可保住自家的盘子。
可难道你们便未曾想过,你自家的盘子也是在大盘子之中的,大的盘子会越来越小,会不会又到一日,你们再无从划拉,即便再不愿意,也只能成为混吃等死的闲散爵爷。
我不是耸人听闻,诸位皆是少年从军入仕,少的有6、7载,多的已有近十载,这些年的经历,你们会无有感悟?即便是你们没有,但你们作为已被家中定下世子嗣位的人选,会无人教导?
你们说,有值得让我瞧上诸位的东西吗?”
张鹤龄的话很刺耳,故此,他们很想骂人,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张鹤龄的话,触碰到了他们心底里隐藏的神经了。
说到底,在这里的诸位,是圈子里的领头人物,他们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虚假,他们曾经的自欺欺人和虚假,那是对围绕在圈子里的其他人家的。
几人默不作声,可徐光祚却是突然拍着大腿便跟着附和:“张老……弟说的实在,我家大父便和我说过,成化二年时,我大父被逼隐退。虽然外面看起来,我大父是被咱们自己圈子排挤出去的。可事实上,是被人盯着了,盖因为,我大父想改变一些……”
大概也是徐光祚第一次说起陈年往事,除了张仑大概知道些内情,余者几人显然是是不知的,他们家中的长辈,因为各种原因,可能也未曾和他们细说,他们惊愕询问。
被自己人排挤出去,他们不在意,左右是他们自家得了利,但若是外面人,那不由他们不多些思考了。
徐光祚也不藏着,一五一十的便将曾经的事情说了,其后,众人更加沉默了。
张鹤龄只是笑笑。
徐永宁这老狐狸,看来是最近颇有些不顺,要改变下策略了啊。
当年的事确实有外臣的原因,但更直接影响,还是来自于圈子本身。
盘子小了,可一时有些争不过,徐永宁曾经主张强干,而自然有人不同意。
最后,一番折腾的结果,徐永宁赋闲回家,而盘子的人也同时被挤出了一些,总之,大多人家未亏。亏的也只是徐永宁和那少部分人。
至于谁挤的,怎么挤的,其中细节,张鹤龄了解的不是太清楚。但他相信一句话,谁得利,谁嫌疑。
显然,几乎没有损失的英国公、丰城侯,首当其冲。
而如今徐光祚这么说,显然是定国公改换思路了,将当年排挤他家的前仇暂时放下,只抓住外臣这一点,以期同仇敌忾。
“这帮狗东西,这是要骑到我们勋臣头上作威作福么?这还了得?敢如此放肆?眼睛里已然没有咱们这些人了。”
朱麒依然火爆,不过这一次,他没有骂张鹤龄了。
徐光祚心中暗自有些得意,大父交待的事,我总算是做出样子了吧。回头大父应该不会再骂我了吧。
他心中得意,但面上却也摆着忿忿状,道:“最近我大父常告诫我,行事要小心些,别惹乱子。不知诸位家中是否有过交待……”
众人又是沉默,徐光祚明白了,他越加满意,道:“是那帮文官们盯着咱们呢。兵部、内阁,借着事便闹腾,我大父那日早朝上奏,请旨改革军制,陛下下旨商议之后,这些天的情况如何,你们应该也从家中长辈那知道些什么了吧?即便不知,咱们在自个儿的地盘上操持军务,应该也能感受到很多了,难啊……”
众人皆是赞同的点点头,而此时李醒更是有些懊恼道:“咱们这些人跟那帮子文臣,文武有别,应该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到底……”
朱麟也是跟着瓮声道:“我也纳闷,我成国公府,主要的根基在南边,如今在京中的人极少,我也只是挂了个普通的指挥职衔,可即便如此,也是感觉难受的紧,不知是何道理?”
说着说着,众人望向了张仑。
张仑缓缓摇了摇头,他也不答,反而问张鹤龄:“寿宁伯,今日你邀我等前来,便是要骂我等几句,说我等不识时务,看不清现实?”
张鹤龄有些意外,心中对张仑倒是更重视了些,不愧是被英国公那老狐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世子传承之人。
“诸位既然不打算现在离开,可否坐下叙上几句?今日张某邀诸位前来赴宴,当然不会只是为了说些现实之事!”
众人没有立刻应下,皆是看张仑的反应。
张仑想了想,挪了一步,坐到了张鹤龄的身边。
张仑动了,其他几人也跟着坐了下来。
而此时的座位,早已被何俅重新安排过了,张仑是主宾,徐光祚是次宾,各自顺位向下挪了一位。
不过,此时也无人去计较这些。
全部就坐,气氛虽是依然有些紧张,但总算比方才安稳了许多。
张鹤龄骂了一圈,让他们愤怒,接着便又直白戳开了一些现实,戳的人心中难受,而徐光祚的突然插话,又调动了一番情绪,虽然,他们对张鹤龄依然不爽,但至少目前,对境遇和处境的思索,暂时压过了对张鹤龄的恼怒。
张鹤龄淡淡笑道:“几位世子亦莫要恼怒,你们看不起我张家,骂我张家,有你们的理由。而张某骂你们,自然也有我的理由。之所以和诸位说这些现实之事,盖因为,张某不拿诸位当外人,不管你们承不承认,接不接受。
至于,今日请诸位的原因,稍后再和诸位说道。不过,在说道之前,有些更现实的东西要和诸位说一说,也是为了让我们彼此都清醒一些,只有诸位皆是清醒了,才有我等谈话的友好基础……”
众人不置可否,不过,他们倒确实是真想听听张鹤龄如何说法。
张鹤龄道:“方才所言的内外、文武以及咱们这个圈子的境况,这件事其实很好理解,原因也很清楚明白。”
徐光祚似乎颇为配合问道:“哦?张兄说来听听,让徐某听听你的高见。”
“延龄你也坐,老何,给诸位世子斟酒!”
“是,兄长!”
“遵命,伯爷!”
张鹤龄缓缓点头,吩咐之后方才看向众人道:“诸位皆在京营或是都督府任军职,光祚兄,你年限最长,快有十年了吧,张世兄有七八年之久,最短的是陈骢兄弟,但团营指挥的职位也坐了快有6载。诸位,领军以来,可曾立过甚功劳?”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张鹤龄为何突然有此问,且此问让他们有些尴尬。
而张仑面色不动,道:“寿宁伯这话是什么意思?如今天下太平,既便有些许战事也只是边关小患,西南、西北这些地方的常年顽疾,也非是一蹴而就之事。
我等任职皆在京营,这些零星的阵仗,也很难轮到我们……”
“张世兄,且莫这般说,张某只想问诸位,你们可有功劳,非是一定要说打仗,或者说,张某的意思是问诸位,可曾想过建功立业,而非是在懵懂度日?”
朱麒粗声道:“建功立业,何人不想?你以为我等是在混吃等死?可我等皆是军职,没仗打如何建功,此非是我等能决定的。”
几位世子皆是点头,朱麒的说法也是他们心中的想法。
其实,他们作为公候子弟,岂不知军功的重要,可一是家中的原因,另则是大环境的原因,未有特别大的战事,哪轮到他们这些子弟们。
张鹤龄笑道:“前番定国公上奏的时候,其中便向陛下有过一条建言,边关、西北、西南等京外之地,与京营互调轮换,其实便是为了咱们勋戚,说希望打仗太过了,事实上,便在于功。
徐老爷子是明白人,英国公和诸位弟兄家的长辈,也是明白人,知道求什么。张某也只是描述这样一个事实。
打仗也好,做事也罢,说到底,是为了家国。国事首重,但在为国事的同时,立下功劳亦是正理,有功方能稳住自家,甚至增加自家的影响。可功不好得啊!”
张鹤龄话音方落,张仑突然问道:“那如何建功?掀起战事?或是像定国公所言,我等公候子弟,去边关、边防历练?”
张鹤龄摇摇头,道:“张世兄,看待事物,非是一成不变的,我们在决定如何做之前,或许可以稍分析下时事!”
“先说我大明军制,自太祖皇帝定鼎江山之后,首重武德,那是因为,太祖历经动乱,借古鉴今,汲取了前朝覆灭的教训。
比如,有宋一朝重文轻武,兵事废弛,以致诸敌轻贱,堂堂华夏正宗的大宋,沦落到被异族予取予夺的境况。
我大明太祖皇帝收复河山,重振华夏,首先便想到了,重军备,莫使大明重蹈前朝覆辙。其中便有一条,我等勋戚之家子弟欲授予爵位之时,皆需考校,无力、无谋,不得进爵,即便是世子位,亦需通过考较以获朝廷的认可。”
众人纷纷点头,这便是如今的规矩,也是大明一直以来的规矩。
虽然如今有些规矩已不如往昔那般严苛,但事实上,作为家中的核心子弟,再差也不至差到哪儿去。
徐光祚附和道:“事实确实如此,咱们能承世子位,哪个没经过重重考验。将来若是袭爵,必然也是需要又一番考较。
咱们是勋臣之家,当年都是立下赫赫战功才得以授封,既得皇恩荫蔽,与国同休,咱们这些子孙后代,便要习武学兵,怎能将祖宗们的传承放下了。
可,张兄,我老徐懵懂,大父亦是未曾细说,但我总觉得,情况越来越是不对。咱们兵依然管着,武也练着,权力似乎还是那般大,可我越发感觉……”
徐光祚言及此,顿住了,他不知要如何去描述自己的想法了。
他抬眼看向了张仑,而张仑此时也是看了过来,两人互视一眼,皆是看出了彼此眼中的一些意味。
国公还是那个国公,掌兵也依然掌兵,似乎权力还是那么大,京营之中,他们如臂指使。可总觉得,缺了什么,且越来越缺。
张鹤龄笑了笑,端起酒杯,遥遥向众人举了举,道:“诸位世兄,饮上一杯,其后容张某和诸位絮叨几句?”
张仑微微颔首,也是端起了酒杯,众人此时也纷纷举了起来。
“张某敬诸位,干了!”
“请……”
一杯下肚,似乎气氛比方才更活络了些,张鹤龄放下酒杯,方才继续道:“诸位有感觉不对,这才是真实的感受。
往日,你们家中的长辈亦是感觉不对,故此方才用了诸多手段。比如,稳住营盘,守住根基,再着将影响利益和权力的因素,剔除出去。比如我张家,亦比如,定国公徐家……”
“寿宁伯……”
张仑眉头一皱,就待解释,然而张鹤龄笑着摆了摆手,道:“张世兄且莫急,听张某说下去。”
徐光祚也是插言道:“是啊,听寿宁伯先说,我大父可是说过,寿宁伯脑子好使,做事稳当…”
“哈哈,承蒙定国公老爷子抬举,不过,我可不敢应。也就是不在局中,多想了一些罢了!”
张鹤龄谦虚一笑,道:“便说我等勋戚这一圈子,何处而来?大家皆知,在于军功,在于立国之初至今,历次战事所积累。
武将建功甚巨,太祖、太宗,以致宣宗,在座诸位家中,大致便是此几朝而起。可诸位纵观立国至今,可曾发现一点,越是往后,这立功受爵的人家,是越来越少了?”
“这……”
众人不由回想,顿时一怔。
似乎,确实如此啊,若说全无战事,毫无立功封爵的机会,那定然不是。说是天下太平,但事实上,只要关心朝廷的人,谁不知,哪年没些大小不一的阵仗。
仗也在打,事也在做,胜利的次数也不在少数,可受功受赏的却是越来越少。
伯爵还偶尔有之,侯爵和公爵,已是近几十年不曾有过了。
当然,外戚家除外,这也是他们这些勋贵人家,格外看不上外戚家的主要原因了。其中何尝没有嫉妒的原因。
“哈哈,又想起了我张家授封了?”
张鹤龄似乎是看出了大家的想法,朗声笑了笑,不在意道:“我张家的事先放一放,先听我说下去。
事实上便是,授封人家越来越少,大明首重军功,无军功不得封爵,既然无功或是少功,自然也就封不上爵位了。
是真无战事?或是战事未曾尽功?你们亦知,不是,那是因为何?”
言及此,张鹤龄顿了顿,也不等众人回答,这才感慨道:“在于统帅啊。诸位皆知,战事起,最大的功绩必属于统帅,而如今若是起了战事,统帅为何人?”
张仑默然,半天才瓮声道出二字:“文臣!”
是啊,文臣。
文臣领军,太监监军,定好战略战策,再有武将出兵,败了,是武将领军不力,而胜了,则是统帅指挥有度。
这其中有太多值得思量的考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