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正中,宽大厚实、古朴典雅的八仙桌旁,7人围坐。
上首张仑、徐光祚,两侧分别是朱麒、朱麟、李醒、陈骢,下首末陪处是张延龄。
酒宴未曾开始,自家兄长亦是未至,张延龄自然不会先行开席,他打算的,吩咐酒楼准备着,这边便先上点茶水,亦可先将事情和几人提前交流交流。
可未曾想,他处处忍让,这几人却如此无礼。
甚至说着说着,都说到他家姐姐身上了。
虽然未曾说悖逆难听的话,但他阴阳怪气的强调,漫不经心的所谓道歉,使得张延龄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怒气满溢,猛然一拍桌子,陡然一声爆响,桌上的茶盏,盆盘,哗啦啦一阵乱颤。
包厢里的气氛瞬间便的剑拔弩张。
陈骢的脸色也变的不好了,拍桌子发火,直呼其名的骂人,若是张仑和徐光祚骂个几句,他虽然不爽,也能勉强受着,可你张延龄算个甚的,他哪受的了这个。
且更为关键的是,在自家弟兄面前,张延龄折了他的面子,更犹如触碰了他的神经一般。
陈骢也蹭得站了起来,眼神阴狠的瞪向张鹤龄:“张老二,你特么能耐了啊,敢在咱们弟兄面前拍桌子,看来过了几天好日子,都快不知道自个儿姓什么了!”
“呵呵~”
朱麟此时也站了起来,脸上似笑非笑,道:“是啊,我也才发觉了,建昌伯的派头和脾气见涨啊,怎么?今日你张家请宴,是鸿门宴,是要打算和我等弟兄做过一场?”
“是啊,建昌伯,这么干就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哈哈,麟世兄,李世兄,怎会是上不得台面呢?我等家里只是勋臣武将出身,寿宁伯、建昌伯,他们这张家可不同,那可是皇亲国戚呢,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若是张家兄弟进宫告上一状,咱们可就惨喽!”
几人纷纷开口,话说的相当刺耳。
这正是平素其他勋戚私下里和张家兄弟相处的常态,当面打脸,阴阳怪气,简单太平常。
唯二未曾说话的,还是徐光祚和张仑。
徐光祚面色变了又变,若是往日,他大概也会是加入其中的一个,可今日,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不由往张仑望了望,而张仑此时也正好看了过来。
张仑突然笑了笑,心里有些瞧不上徐光祚。
当然,他以前便瞧不上,只是此时越发瞧不上罢了。
勋贵的圈子很大,公候伯三等军功爵位,几十上百,加之一些散爵的武将,共同组成了一些功臣武将的集合体。
但其实勋贵的圈子也小,真正可以说上话,决定圈子走向的,也只有寥寥数家。
几大国公,以及实掌军权的侯伯,便是这小圈子中的核心。
而这样的核心圈子,自然也有层次以及话语权的区分,他英国公府,自景泰的一时沉寂之后,逐渐便成为了核心中最具有话语权的人家。
当然,并不是全无挑战。比如魏国公府,也比如定国公府。
魏国公府倒也还好,几次争锋之后,彻底将重心放在了南京,而定国公府,方是和他们英国公府一直纠缠的人家。
不过,定国公败了,成化二年,一番斗争之后,徐永宁被赋闲在家,也是从那时开始,英国公张家,成了除坐镇南京已隐隐独成一派的魏国公府之外,名副其实的勋贵第一家。
而定国公家的子弟,似乎也接受了这样的现实,逐渐如同其他公候家一般,附英国公府尾骥。
张仑很不屑,他以己度人,若他是徐家人,他定然不会如此。想堂堂定国公,开国第一公,初几代死后皆是封王的人家,怎敢附从于人?
当然,老定国公倒也还好,虽是唯唯诺诺似乎已不争不抢了,但张家从未放松过警惕。
果然,前番徐永宁又跳出来了。
可徐光祚,张仑一眼便能看到他的底,此前附从,大概最近自家大父闹了一出,甚至还给徐光祚有过教诲。
但如今,依然是扶不上台面,连说句话亦是不敢。
今日张鹤龄所请的几位,皆是这核心圈子的核心子弟。在如此场合,如此情状之下,不说话,且还看向他,这样的人,如何来和他争夺话语权?
张仑又冷了几息,见徐光祚依然未曾有所表示之后,正了正脸色,也站了起来。
“你们啊,一个个的像什么样子,咱们弟兄在一起,好好的吃顿饭,叙叙话不好嘛?非要弄的这般争锋相对,剑拔弩张的。若是让外面人瞧见了,咱们这些勋戚人家,还有个甚模样?
还不快都坐下,都坐下!”
陈骢似乎不情不愿,但张仑已是开口,他又瞪了张延龄一眼后,坐了下来。朱麟也跟着无所谓晃了晃脑袋,坐了下来。
只有张延龄依然站着,显然,张仑不温不火的说话,无法抚平他的气怒。
张仑也不在意,又道:“陈兄弟,麟兄弟,各位兄弟,为兄一直和你们说,咱们勋戚是一家,互相之间要和睦,要包容,且要互为辅助。若总是闹意气,还怎么能齐心合力?”
“仑世兄,今日可非小弟闹意气啊,是张老二……嘿,真够能耐的……”
“好了,你便认为你对了?张二国舅也就是年轻人一时有点火气,又有甚的?咱们在一起,往日互相骂个几句,甚至干上一架,又值当什么。你们这些当哥哥的,便不能容着点……”
张延龄越听越不顺耳,这张仑的话,听着似在说陈骢朱麟他们,但他一听之下,依然觉得是暗搓搓的指着他。
张延龄冷声道:“张世兄,莫非,你觉着有人指着张某人的鼻子骂了,还关联到我兄长,甚至敢拿我姐姐阴阳怪气,我张延龄还说不得、骂不得了,骂了便是年轻人一时火气,破坏了勋戚之间的和睦?”
听到张延龄这么说,陈骢可不敢承认,他忙是嚷嚷道:“张老二,别给咱扣帽子,咱可不吃你这一套,我何曾对皇后娘娘阴阳怪气了?”
“是啊,张二国舅,我等皆是看着,你这般指责可不对。”
“陈骢兄弟,放心,我等皆可给你作证……”
一人说话,几人帮腔,直让张延龄气的浑身发抖,他冷着脸道:“好,很好,果然不愧是互为辅助的勋戚人家……”
张延龄便待要发作,而张仑又站了出来道:“张二国舅……张某托大一声,唤你声延龄兄弟。延龄,此事非是你想这般啊。
咱们这些勋戚人家都甚样,谁还不知道谁,若说有些嚣张跋扈大致不差,但对陛下,对娘娘那是一片赤诚。即便偶有口无遮拦,那也只是没有心机一时不察口误,可莫要在此事之上较死理……”
见张延龄似乎依然没有缓和,张仑接着道:“再者……延龄,今日是张大国舅派人请宴,不是说有事要与我等商议嘛?可莫要商议尚未开始,便闹个不欢而散了,那岂非误了张大国舅的事……”
闻言,张延龄眉头皱了皱,心中既愤怒又苦恼,百转千结。
“对,对,张世子所言极是!”
张延龄站在那里,极为复杂和矛盾,气怒和苦恼交集的模样,顿时又使得包厢内一片冷场。而此时,何俅挪到了张延龄身边,冷不丁的附和了一声。
跟着建议道:“建昌伯,诸位世子,茶既是不喝了,莫不如,便让他们上菜,诸位贵人吃着喝着,垫垫肚子,也好说话?”
张仑笑了笑,摆了摆手,道:“何东家,那便让他们上菜吧。”
何俅未曾马上应命,望向了张延龄,张延龄摇头道:“我家兄长尚未赶至……”
“嗬,张老大的架子可够大的,说是请宴,但迟迟不至,就让咱们弟兄一直干等着?”
“是啊,咱们是吃不起饭是怎的了?”
“咱们弟兄是给皇家面子,那是因为皇后娘娘,可不是你张家兄弟……”
这话说的已经是赤裸裸了,张延龄的脸黑的能滴出水来。
张仑暗自笑了笑,也跟着道:“看来张大国舅确实很忙,不过咱们弟兄亦不是闲人,总这般干等着也不是事。若是外人传来,还真以为我等公候人家上杆子混顿酒饭呢……”
“仑世兄所言极是,不如今日便此作罢,咱们也不换地方了,就在此地,由我陈骢来做这个东……”
“哈哈,陈骢兄弟敞亮……”
张延龄被人架了起来,他有些麻瓜了。
何俅此时又躬下身子,忙道:“诸位贵人,酒菜早已备好,寿宁伯和建昌伯特意吩咐老朽为诸位贵人尽心安排着,哪能……”
张仑摆摆手,打断了何俅,道:“何东家,既言已备好,那便让他们上吧,谁做东谁付账,不重要。关键是咱们弟兄聚在一起……延龄,便如此可好,心意到了即可……”
何俅有些为难的看向张延龄,张延龄心中挣扎,最终,缓缓的朝何俅点了点头。
何俅见着示意,道:“那诸位贵人先稍待,老朽这便去吩咐。”
何俅作了一个罗圈揖,退出了包厢去唤人布宴去了。
“延龄兄弟,也先坐下吧,先前的事无论对错,暂且揭过,咱们一起吃好喝好,若有事再商议可好?”
张延龄暗自平了平心绪,勉强的应了下来。
事暂告一段落,此后也无人再提,可包厢内的气氛,未曾因暂时消停而有所缓和。
直到何俅再次归来,指派着酒楼的伙计布菜上酒之后,才稍稍的宽松了一些。
不过,宽松活泛的,是那些人,张延龄这里,依然是未曾有过变化。
几名公候家的世子公子,一边吃喝,一边聊着闲话,气氛顿时活络了许多,然而,张延龄坐着靠外的位置上,仿佛被独立出来一般。
请宴的主家,孤孤零零的,让人看着着实有些诡异。
张延龄的手摩挲着身前的酒杯,时不时的打量这些公候子弟。
往日不是没有这般情状,平素间亦属习以为常的情状,他在意过,后来也无所谓了。
自从兄长那一日和他深谈之后,他看的便更淡了,可今日毕竟不同,是兄长委他办事,先行招待啊。
可兄长交办他的事,他此刻既无勇气去说,也无心情去说。
哥哥曾经教导过他,凡事三省,事完之后,当多回顾品味,也好分析之下查遗补缺。
方才,他便回顾了今日种种,越是回顾,他越是发现他今日所犯下的诸多错误,他突然有种浓浓的挫败感!
“伯爷,让老朽去外间找下您的随从,去拿一下东西回来?”
正在张延龄纠结沮丧的时候,何俅凑到了他耳边,轻声请示。
其实何俅一直在包厢伺候着,也伺候的尴尬。他凭着往日应酬的经验,偶尔也凑过几句话,想缓解一下气氛。
但说实话,气氛太冷了,他也没辙。
别看人给面子喊一声何东家,那位张世子对他似乎也挺亲切的样子。可他心里明白的很,身份差距太大了,在座的任何一家都能轻易的按死他,故此,绝对不会将他真当一个人物来看。
或许全力巴结着能好上一些,但他可不想。
商人,特别是想走上某一层次的商人,最忌左右逢源,因为,你没有资格!
他今日,是应寿宁伯的要求而来帮着筹办,故此,他必须是站在对张家的立场上。
更重要的是,之前在街上,张延龄已是和他说过了今日的事,他也看到东西了。
作为经营建材多年的商家,他怎会看不到那水泥料子的前景和钱景。当时他甚至心中有些埋怨寿宁伯。
有这么好的东西,哪需要多此一举,找别人来分钱,这不是上杆子巴结嘛。
若是张家愿意将东西交给他代理,他敢保证,只要产量跟的上,每岁他能为张家赚的银子,必然以十万百万计。包括他何家,亦能跟着水涨船高。
可听完了张延龄后续的话,他觉得,寿宁伯的考虑是对的。
他也是从此中看到了寿宁伯的筹谋和格局,故此,他更加坚定了依附于寿宁伯的想法。
之前他已是下了决心,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全力协助着张家将此事办妥,当然,其中他家的好处自然亦有。
可谓多赢的局面。
然而,事却未曾开始,便是如此冷场。
他考虑了一会,终于凑到张延龄的身边提起了建议。
在他看来,直接摊开了说便是,又何需去过多的纠缠,直接拍下,直接问人成不成便是。只要这些公候子弟尚有脑子,哪还会出意外。
面对何俅请示,张延龄点了点头。
何俅告退,包厢里的人皆是看到了,不过也几个人真去在意一个负责帮着应酬的商贾。
何俅出了包厢,轻轻带上了门,轻呼一口气后,径直往楼下而去。